枕 流

    儿时月夜，最爱缠着祖母，央她讲些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和传奇。百听不厌的便是嫦娥奔月，那算得上是我童年听过的最唯美、最孤清也是最大胆的故事了。据说那女子超级好看，后来读王国维先生“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皆尘土”的句子，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嫦娥。

    在一众富有浪漫色彩的民间传说里，嫦娥是最为奇特的女主角——她没有按照民间“才子配佳人，美女爱英雄”的套路，来演绎自己的人生。她没有和后羿“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吃了灵药，飞升成为月中仙子。你看，织女和牛郎聚首，毅然下了凡界；七仙女由老槐树做媒，和董永喜结秦晋；就是后来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自打断桥上与许仙一见钟情，便“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偏偏嫦娥，扔下射日英雄的丈夫，甘愿去到月亮上，和一只兔子，一棵桂树，相伴岁岁年年。

    民间对于嫦娥的“奔月”，给出了诸多解释。有一种认为，嫦娥原本是宜室宜家的人间女子，为了让丈夫能够安心长驻人间，保卫多难的家园，才发扬牺牲精神，甘受寂寞，独向广寒。当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曾演过一出《嫦娥奔月》，其中一段旖旎婉转的“南梆子”唱词写道：“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夫妇多和美，鲜瓜旨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一家儿并坐秋闺里，一家儿同入绣罗帷。想嫦娥独坐寒宫内，清清冷冷有谁知？”元曲作家白朴的《摸鱼儿·七夕》中也写道：“云屏且住，算犹胜姮娥，仓皇奔月，只有去时路。”可见在他们的心目中，“嫦娥奔月”是无比悲凉、凄惘的；这女子去向月宫，乃万不得已，完全违心。

    关于嫦娥，李商隐有一句名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此后，无数人就从男性视角出发，进行了类似的揣测。其实“子非鱼”，安知嫦娥一定会后悔？爱情固然美丽，却并非人生的全部。嫦娥完全有理由去选择一种看似孤独，实则简单、美好的生活。她若是理智的，那么在选择离开之前，应该早已料到自己今后的生活状态。她也明白：一旦做出了选择，也就没有了选择。说到底，“嫦娥奔月”的传说之所以陷入当下的理解模式，主要还是封建传统中“夫为妻纲”的观念使然：女子嫁作人妇，就该宛若青藤绕树，不离不弃。但世易时移，现代人解读这个古老传说，能否换一种思路：为什么这不是一个女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呢？

    如果她真是厌倦了世人眼中那种夫唱妇随的生活，情愿一个人移居月宫，也未尝不可。毕竟对于生活的体验是很私人化的东西，我们的日子不是过给外人看的。而且这个决定和丈夫的优秀与否关系也不大。诚然，后羿是神勇男子，他凭着射日之神迹，获得“人间万姓仰头看”的荣耀。嫦娥呢？夫贵妻荣。就跟古代男子封了高官后，妻子能当诰命夫人一样，可嫦娥不喜欢。她原本出众的美貌和能歌善舞的优点是属于自己的，现在却成了映衬丈夫不凡的一个标记，仿佛是因为拥有了这些特质，她才有资格匹配英雄后羿。还有一个问题：她爱后羿吗？世人的臆想中应该是爱的，因为没有“不爱”的理由。然而也许有一天，嫦娥发现自己其实过着古井无波、一眼能够望到底的生活，踌躇再三后，她希望改变这一切。于是她无怨无悔吃下灵药，飞去月宫。纵然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悲可怜，她却庆幸终于有了一方小天地，从此后能自由随意、安然自得地为自己活了。

    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说过：“什么是自由？自由就是孤独地站立，不依恋，不惧怕”——我想，嫦娥做到了！嫦娥不是为爱而生的女子，可她同样富有无边的魅力。她也曾体验过人间的夫妻生活，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作为月中仙子的自己。而每到中秋，我们也都会想起那个在广寒宫中裙袂飘飘，轻舒广袖的美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