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山 无桂不秋。在江南,如果要选一个最能代表秋天意象的植物,我以为排在第一位的,当属桂花。 在整个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园林、庭院及各处绿化,桂花几乎成为标配。明代诗人周用诗曰:“天香料理一万斛,散作人间八月秋”。每年中秋前后,空气里便弥漫着或浓或淡的桂花香。每次走到金粟满枝的桂树之下,总忍不住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呼吸,让香气充满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和毛孔,久久不愿离去。 世上之花,总有人喜有人厌。但谈到桂花,似乎没有不喜欢的。其树历史悠久,其香远近皆宜,其花精致可观,其品独特可敬,其味美味可口……几乎我们所有的器官,都能领略桂之美好。 桂之名,来源于其叶脉形状。桂叶侧脉非常独特,近乎平行,与中脉差不多是直角相连了,形如“圭”字,故加“木”为“桂”,当作此物之名。桂花在中国植物志的正名是木犀(Osmanthus fragrans),科属名也是木犀。清人顾张思在其著作《土风录》之中曾记载:“浙人呼岩桂曰木犀,以木纹理如犀也。”此处之岩桂,亦为桂之别名,因野生桂花多生在山岩之间,故名。所以在阅读古代诗文之时,如果看到木犀、木樨、岩桂之类名词,皆指今之桂花。 桂花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其独特香气。若依品种论,金桂最香,丹桂次之,银桂、四季桂又次之。清代余姚人高士奇在其著作《北墅抱翁录》中,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凡花之香者,或清或浓,不能两兼,惟桂花清可涤尘,浓可透远,一丛开花,临墙别院,莫不闻之。”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清平乐》词曰:“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九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稼轩先生很好奇,为什么桂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却那么香呢?难道是来自天上的风露,让整个世界都香起来了么?而北宋诗人邓肃对桂香的赞誉十分霸气:“清芬一日来天阙,世上龙涎不敢香。”据传龙涎为世间最香之物,但在桂香面前,它也不敢逞强了。 桂花虽小,却颇值一观。其花簇生于叶腋,每腋内有花多朵,组成聚伞花序。含苞之时,像一粒粒粟米,藏在如云的碧叶之间,南宋诗人范成大形容为“纤纤绿裹排金粟,何处能容九里香”。打开之后,可见花瓣四个,或乳白,或淡黄,或橙黄,均肥厚可爱。花冠中央,是雄蕊的两个花药,花丝短到看不见,而雌蕊就更小了,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见。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用“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来形容桂花,非常贴切。大儒朱熹诗句“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说的是桂花盛放之时的景象,满树满枝,一片金黄,十分壮观, 因花开中秋前后,桂花和月亮之间,自然而然有了很多传说和故事。比如吴刚伐桂,传说他学仙有过,被责罚在月宫伐树,但此桂随创随合,不知砍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而最浪漫的传说,是桂子来自月宫,所以才会如此之香。宋之问名作《灵隐寺》之“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即为记录此事。 《杭州府志》也言之凿凿:“月桂峰在武林山(月桂峰为灵隐寺旁的一座小山,武林山即灵隐山)。宋僧遵式序云:天圣辛卯秋八月十五夜,月有浓华,云无纤翳,天降灵实。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其色有白者黄者黑者,壳如芡实,味辛。识者曰,此月中桂子。好事者播种林下,一种即活。”现实中的桂子,我家楼下就有,两头小中间大的坛形,比豆大,也不圆,初时绿色,熟时黑紫色,和传说略有不同。 作为我国传统名花,历朝历代咏桂之作多如牛毛,其数量估计仅次于梅、菊、荷等几种名花。成书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就赞称“物之美者,招摇之桂”,说招摇山的桂树是最美好的东西。陈与义《微雨中赏月桂独酌》“人间跌宕简斋老,天下风流月桂花。一壶不觉丛边尽,暮雨霏霏欲湿鸦”,放荡不羁、痴迷月桂之简斋先生自画像跃然纸上;杨万里《凝露堂木犀》“梦骑白凤上青空,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格局开阔,想象奇特,有着庄生梦蝶之迷幻浪漫。而朱淑真的“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是我最喜欢的咏桂之句。 天下桂花,当以杭州为最。如前所述,月宫中落下的桂子,落地之处就在灵隐寺。而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几乎成了美好天堂的代名词,传闻金主完颜亮十分喜欢,反复吟咏,继而对杭州羡慕不已,遂令起鞭渡江,发兵南侵,这却是柳三变始料未及的。杭州有满觉陇,在西湖之南,为南高峰与白鹤峰夹峙的山谷,自明代开始即为杭州桂花最盛之地,有桂7000多株,许多桂树树龄长达200年,“满陇桂雨”为金秋游杭州必去之著名一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在白居易的杭州忆之中,也是少不了桂花的。 作为桂花兴盛地之一,宁波也有几处地方值得一提。余姚梁弄有“五桂楼”,建于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是诸生黄澄量的藏书楼,聚书五万余卷,有“浙东第二藏书楼”之称。黄氏上代有兄弟五人,同科中举,故称“五桂楼”。其典故即来自“蟾宫折桂”之传说,古人以“折桂”来形容科举高中,故“五桂楼”之名,无疑承载着黄氏家族的辉煌和荣耀。 福泉山茶园,有棵八百年老桂树,干分六枝,独木成林,需四人才能合抱,每次东道岭刷山路过,在树下歇息时,总要向这株主干沧桑遒劲却依然枝繁叶茂的神树行注目礼。中国植物志还记载有一种宁波木犀,这是为数不多以宁波命名的植物之一,我尚未见过,很期待能有机会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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