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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3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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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石黑一雄小说改编的电影《长日将尽》及其他

《长日将尽》电影海报(贺秋帆 提供)

    贺秋帆           

    岛国视点 世界眼光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裔作家石黑一雄(1954- )。石黑6岁时随父移居英国,长于小镇吉尔福德,在肯特大学攻读哲学,1982年获英籍后始撰小说,迄今出版八本,在英语文学圈享盛名,其人创作里若说有某种东西一脉相承,那就是记忆以及它在不同时代、角度里所呈现的意义。与多数亚裔作家不同,石黑那里基本上不见文化背景殊异境遇下的身份认同诉求,除了处女作《远山淡景》里的主人公、一位客居英国的日本寡妇悦子稍微涉及一点作家自身的原初印记,此外的叙述空间,鲜见日本元素参与意蕴构建,他的《浮世画家》本想把背景放在故乡长崎,最终还是虚构了一个城市来存放历史记忆。从他笔下所显露的地域广度和人性深度看,他灵魂中文化之根一说极为淡然,也许可以说,他的根早已越出国界,化身为世界公民,或许,唯有其人文字精微入神的汩汩流淌,方可觅得它与日本文学审美意趣的点滴关联。

    按照惯例,石黑一雄的得奖无疑会助力其作品在中国的销路,不过另一方面,他的“触电史”无妨在此一提。新作《地下巨人》今年3月被好莱坞制片人斯考特·鲁丁买下版权,有望年内开机。2005年,其剧本《伯爵夫人》被美国导演詹姆斯·伊沃里拍成电影,影片讲述上世纪20年代白俄难民在上海的生活,英国演员拉尔夫·费因斯、日本的真田广之及中国的英达参演。同年,他出版了小说《别让我走》,5年后,美国导演罗曼尼克将其搬上银幕,去年,其故事背景被搬到日本,由导演吉田健等将其拍成十集系列剧。2003年,他编剧的《世上最悲伤的音乐》被加拿大导演盖伊·马丁拍成电影,主演伊莎贝拉·罗西里尼为英格丽·褒曼之女。不过,上述记录加起来的分量,恐怕未必抵得上1993年出品的那部根据布克奖小说《长日将尽》改编的电影来得厚重,此片由詹姆斯·伊沃里导演,英伦名角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森主演,次年的学院奖上收取八项提名却无一兑现,然而经岁月积淀,此片的英伦风范反而愈显其醇,其对大英帝国斜阳余晖的勾勒亦愈见审慎、绵远。

    仆役文化 平等最尊

    阅读小说《长日将尽》前不如简单了解一下英国传统的仆从体系,读者亦无妨参考英剧《唐顿庄园》。此体系里男管家地位最高,除了统筹管理家庭事务,着纯黑燕尾服加背心,他还须负责应门迎客接电,斟酒督菜陪客,掌管酒窖餐具,他通常与男主人是密友,就寝前会小酌片刻,等主人歇息了,他还要巡视全屋,检查门锁。女管家则负责清洁有序并管理所有女仆,其工作重心则在厨房,手下也会有若干着黑白裙的女仆听命,需要的话,厨房还会配一位法国厨师。另外,男女主人还会有贴身仆人,而男管家手下也会有一溜男仆,他们往往有两套行头,视工作粗细置换。《长日将尽》里,男管家史蒂文斯的父亲因为年老无法胜任男仆,史蒂文斯就从着黄色条纹工作服的年轻男仆中选择一位换上黑色燕尾服接替,电影里原封不动再现了这幕。

    这个体系在《长日将尽》只是故事背景,但它之值得被强调,则是因为体系中人相互间的平等姿态,它足以令皇权社会浸润已久者侧目。达灵顿邸的主人在上世纪上半叶英国外交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在此接待过张伯伦、丘吉尔,在战事吃紧时承办过英德法美高层会晤,但另一方面,达灵顿勋爵又和男管家史蒂文斯形同莫逆,甚至委托管家去对自己的养子进行婚前性启蒙。小说以管家第一人称叙事回顾往日宅邸盛况,重心亦在战前波云诡谲的斡旋边上的琐碎事务,一句话,世局变迁尽收其人眼底,所以宅邸后来的美国新主人奉劝史蒂文斯去外面见识见识时,他可以底气十足地回应,“从来只有世人到访此地让我来见识的。”不过他记忆里,也时时出现历史人物请他发表对时局的意见,他一概礼貌地答复以无可奉告,因为守口如瓶是英式管家的美德,照电影里的主演霍普金斯在白金汉宫体验生活后发表的观感,“管家须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屋子里有你时要比没你时还空旷。”

    正经地涉及英式主仆关系的电影尚有2005年诺奖得主哈罗德·品特1963年编剧的《仆人》、彼得·叶茨1983年导演的《化妆师》,前者的反客为主,正因为英国老贵族行事准则里有空子可钻,亦反证双方的平权格局,后者的角儿和跟班之间已主仆难辨,而《东方快车谋杀案》为主人出头的,则是一群强势义仆,《莫里斯的情人》里一双同性恋人,不也超越了身份的局限闹到不可收拾?英国仆役文化碰撞中国的例子见于《末代皇帝》,帮溥仪完成现代文明洗礼不正是庄士敦师傅么?中国文学里的主仆,则数林海音《城南旧事》最是纯粹平等,全赖童心支撑。不列颠究竟是大宪章和圆桌骑士之国,其仆役文化不单是立约而且有立法予以加固,从1823年的《主仆法》到1871年的《工会法》,主仆关系于是成为旧贵族荣耀之所系,光亮一直照进20世纪。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电影《长日将尽》借老史蒂文斯之口讲过一则故事,说是一位管家随主人来印度,一次盛大餐会上,管家发现桌布下伏着一只老虎,于是轻轻走到主人身后,缓缓俯下身子耳语:“恕我打扰,我能借用一下您的长枪吗?”当人们听到三声枪响后,管家继续用优雅的语调说:“大家请继续用餐,什么都没有发生。”史蒂文斯也曾说,“为主人鞠躬尽瘁后才算圆满幸福,但前提是主人居于道德和人格高度。”这意味着,石黑一雄谱写的,小而言之是英式管家制度,大而言之是日不落之国乃至于旧欧洲的一曲挽歌。

    但是不管小说还是电影,到最后世风变迁,男管家也不得不审视主人达灵顿勋爵战前的作为,他对纳粹的姑息(尽管源于凡尔赛和约对德过度盘剥所带来的不忍之心),他那种内外兼修的仁心冠冕(起居的简朴,不喜围猎等等),战后他虽然免于以叛国罪被起诉,但勋爵所代表的那个旧时代毕竟已经远去。同样的,史蒂文斯所经历的车轮时代——以豪宅为中心不停旋转的大车轮,人们都在围绕旋转中向核心接近,以及他父亲所经历的等级由社会地位来衡量的所谓梯子时代,男管家们沿着梯子向上爬去,不断寻找地位更加高尚的人家以显出职业威望的那个时代更是被抛在了身后,这一切亦足以使得史蒂文斯不得不重新反省引以为豪的一生。

    史蒂文斯更大的自省,则是他跟女管家肯顿小姐间那段欲言又止、从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情感。电影出于票房考虑,对这部分戏码作了精雕细刻,描活了自我贬抑中挣扎不已的心史,他的谨慎克己的一生似乎专为等待20年后的那场重逢,但时过境迁,欢肠似冰,终掩不住雨中作别,彼此烟消云散。电影里,霍普金斯的精妙演技弥补了小说中大段独白被删后的缺憾,他与肯顿小姐的几场对手戏都照搬小说,他的眼神和低头的片刻沉思令人比阅读文字更强烈地体会到波澜暗涌,当然,还有错失一切后的瞬间酸楚。两人的高潮戏是史蒂文斯办公室那幕:肯顿执意干扰他的私人阅读时间,并不由分说抽走他指尖的书本,但终究敌不过他为职业献身的信条,敌不过他情郁于中、礼节自律的委婉逃避。电影最后,不同于小说的絮絮独语中的感悟丛生,而是添加了一只鸽子飞入客厅,被新主人放飞的一幕,这多像是在映照史蒂文斯永远走不出的狭窄人生啊。

    读石黑的小说及其改编电影,大概很难想象这是日本人的原创,就像看《怪谈》,想不到原作者小泉八云是希腊出生的爱尔兰人,看英伦风范的《理智与情感》,想不到如此细节打磨会是李安的手笔。林语堂说:“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里装有美国的水电煤气管子,有个中国厨子,娶个日本太太,再找个法国情人。”住英国乡村的意思,大概就是住《长日将尽》里这种乡间宅邸吧,但对战后隆隆开进的现代文明而言,这只是已被翻过的老欧洲一页,但石黑的笔触到底还是念旧,长日在此,亦非专在乡间点滴时光,而是绅士精神贯通的黄金时代,所以圆融精微之中,才有无尽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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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