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秋假里,随手翻阅朋友送来的《认得几个字》,不禁惊了一跳:字原来应该这样认?文章原来可以这样写? 在我的记忆里,幼时认字无非对着黑板上的横竖撇捺折,摹写、朗读、识义而已。而张大春则不同,总是从生活琐事、俗语掌故或日常言谈中,灵光一闪,拈出一个字或词来,上下驰骋,左右延伸,凸显出一个字(词)的眉眼和灵魂来,启人深思,予人回味。与之相应,张大春也在无意中创造了一种颇为奇特的文体,既非文字学随笔,亦非亲子散文或哲思杂文,但又巧妙地融合了这些质地不一的元素,生成了一种阿城所谓的“文字学的体温”。 全书共计89篇汉字小品,既彼此勾连,又相对独立。你可以从任意一篇看起,随着对某个字(词)的深度发掘和奇异引申,会时而捧腹,时而深思,时而慨叹。譬如,孩子们总是对更大的数字的“名称”抱有极大的兴趣,由“万”而“亿”而“兆”而“京”直至“恒河沙数”。妹妹在与哥哥争执时,便现学现用:“我会一脚把你踢到恒河沙数去!”在孩子们口里,语词是极富弹性的,充满了出人意料的童趣。 在更多的篇章里,张大春常常不断地回返到某个汉字的初始含义,然后细细爬梳字义的衍化甚至扭曲,并借此观照此字所对应的世相和人心,申发出独到的文化沉思和现实批判。譬如,作者经常碰到孩子们谈论“世界上最快的车是什么车”“世界上钢琴弹得最厉害的人是谁”之类的问题,于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最”字隐含的极限性焦虑。简而言之,“最”字描述的是事物的极点,也是人所能理解的世界的尽头。自古以来,人类都有一种穷究事物乃至世界之“最”的冲动。毋庸置疑,这种冲动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认知边界,完全可以视作人类文明发展的强劲而永恒的动力。吊诡的是,任何具体的“最”的状态都是不稳固的,今天此为“最”,明天彼为“最”,矢志追求“最”的人经受不住这种相对性的折磨,便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焦虑的泥淖。那么,有没有绝对的“最”呢?最,从“冒”,从“取”,其原初含义是豁出一切,不计代价,以取得所谋者。而对于有限的人生来说,死亡是人能豁出一切的极限,也是唯一稳固的“最”。由此,张大春不禁警惕起来:“看见‘最’字便想起有人要轻忽生命了,就浑身不舒服。”仅仅说一“最”字,却引出此番极具人文情怀的思考来,不得不让人感佩。 不仅如此,张大春还善于对某个汉字的义项群作对比性分析和创造性引申,从而唤醒这一个“字”,并发表自己的洞见。儿子张容为参加校运会,每天专注于跑步。功夫不负有心人,运动会上张容得了奖,喜笑颜开,发现了附加于“跑步”这件事上的新意义和新乐趣。此时,张大春决定依据儿子最喜爱的跑步让他认个字,最后选定为“赢”。 “赢”字最早的意思不外乎“赚得”“多出”“超过”这样的字义群组,稍远一点的解释也和“多余而宽缓、过剩而松懈”有关。因此,张大春向儿子特别强调,“赢”在原始意义上有“不必要”的特质,言下之意,跑步不应该出于求赢的企图,而竞争是远远处于运动之外的另一回事。遗憾的是,儿子和女儿都反驳道:“那还有什么意思?”而这也正是时下国人习焉不察而又根深蒂固的功利性心理动机。张大春发掘出“赢”的原始意义,实际上也在彰显中华先民“为行动而行动”的非功利智慧,具有很强的现实针砭性。 有时,张大春会从诸多常用字中引申出别具一格的见解来。如“笨”字,几乎没有学生问过这个字为什么要这样写,而张大春却注意到了,“笨”字有“竹”有“根(本)”,原本是用来形容“竹白”的。段玉裁在注解《说文解字》时称:竹子的内质色白,像纸一样,相较于竹子的其他部位,显得又薄又脆,不能制作器物,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因此,说人“笨”,不是言其智商不高,而是轻视其没有实际用处。这个解释令人耳目一新。张大春由此指出,中国的世俗之人一向实用主义至上,仿佛做一件没有现实利益的事就意味着智商有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大概就能更深切地体味到“笨功夫”的境界和难能可贵了。 可以说,张大春用小说家的妙笔,唤醒了一个个因熟视而几近无睹的汉字。这些篇章看似散得很开,时而上古文献,时而当下生活,时而唐诗宋词,时而俚词俗语,跨度极大而又纷繁庞杂,但最后却能自然而然地收拢过来,集中于某一个汉字身上,足见作者化繁为简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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