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 《云中的风铃:宁波野鸟传奇》是张海华在宁波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科普读物,讲述了300多种宁波本土野鸟的故事,也讲述了作者观察野鸟、拍摄野鸟、了解野鸟乃至研究野鸟的故事。 说是“研究”并不为过。一方面,张海华已经像鸟类学家那样在宁波本土进行鸟类资源的考察,观察并记录鸟类的形态、行为及其迁徙、分布情况,列出详细的分类名录。12年来,他为浙江增添了5个鸟类新纪录,包括: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遗鸥、“全球性易危”珍稀鸟种短尾雅雀和斑背大尾莺、渔鸥及阔嘴鹬。另一方面,张海华在中山大学和复旦大学接受过中国古代哲学和中国古典美学教育,写起野鸟故事来,就有很多思考。他有中国古代读书人“辨名物”“明物理”的一些意思,又有现代博物学者认识自然、爱护生态的一些意思,总之,是一个有意思的“鸟人”。 中国古代读书人为什么关注名物?在儒家文化里,考证名物是为了辨明物理。孔子说,学习《诗经》可以“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名,是为了探究物之本质、本性。汉儒董仲舒认为:“《春秋》别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必各因其真。真其义也,真其情也,乃以为名。”一个“真”字,说明了正名的意义。清代戴震把孔子的话理解为“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名,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比兴意义的。 比兴抒情,感于物也。刘勰《文心雕龙》云:“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王夫之在《诗广论》中说,“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知悉之。”物色相召,情有其源,同情共感,君子之心也。我曾与张海华讨论过《诗经》中的一些名物,深受启发,他在这本书中也有所记录。譬如《鹡鸰在原兄弟情》写出了他与女儿航航的独家“发现”:白鹡鸰的叫声就是“急令急令”,鹡鸰之名,乃象声词。这一下,理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之句,便可会意通情。如果不识鹡鸰,不闻其声,是难以有这样的理解的。 当然,抒情传统实乃诗教传统。儒家对《诗经》中的名物进行考证,更多的是通过训诂而“致化唯一”。三国吴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宋人蔡卞《毛诗名物解》即为其中代表。所以,蒙学课本如《三字经》《名物蒙求》等均将名物常识作为重要内容。 辨名物的目的,是在名物中求义理,提高读书人的修养。王阳明认为修养心体乃是根本,如果把名物度数当作知识,还只是装缀临时。学习名物度数只是修养心体的手段(而不是让知识遮蔽了心体),其学习必要性在于《大学》所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清末明初的陆世仪既将名物度数作为实用知识来学习,又把学习名物度数作为穷理的稳当路径。而在戴震看来,读经穷理,把握儒家原道,应从文字、名物制度的考订开始,否则就是歪曲本义,谬误千里。而梁启超所谓“近世科学精神”,既包括重实证,亦包括重逻辑。科学精神所要求的对名物的学习,就是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改造,更加强调人的实践性、能动性。西方科学体系中所包含的博物学传统,是和数理传统同样重要的研究范式,博物学是对大自然(名物)的观察与分类,是对人与大自然如何相处的理性思考,是对生命及其多样性的切身理解与人文关怀。 在本书的自序里,张海华提及:“近年来,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很多孩子看上去‘无所不知’,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遥远地方的奇风异俗,却根本不关心身边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你问一个小孩:食物是从哪里来的?他说,在超市里啊,在便利店里啊。他不知道庄稼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跟我小时候的经验刚好相反。”张海华经常带着女儿去野外观察自然,而不是上补习班,甚至为了看日环食而带着航航“逃学”。因为他认为,“对现在的孩子来说,了解不能替代体验。”体验,就是主动的实践,合乎科学精神和现代文明。 虽然中西方对名物的认识各有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即使是中国的儒家文化传统中,对名物的认识也存在多元观念,但是,名物与教育的关系始终非常密切。尤其是当很多孩子成为“无所不知”的知识存储器,却远离大自然、远离身边的生命之时,我们的教育已经异化为生产工具了,这些孩子已经受到了教育的戕害,远离本性了。如果我们的教育,连古人辨事识物的识见都不如,把孩子们关在屋里刷题、背答案,两耳不闻窗外事,那真的就是鼠目寸光、不识时务了。在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的趋势下,记忆并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知识本身并没有价值,只有学会体验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才能发现和创造生命的意义。 海华带着航航一起走进大自然,也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书中,航航绘制了生动的野鸟插图;生活中,航航和海华一起,多次参加博物方面的科考、论坛、演讲活动。对大自然的体验,让张海华和航航“感受自然之美,并在此基础上真正做到了解乡土,关注并保护生态环境。”我想,海华的观鸟,不只是一个博物爱好者的兴趣活动,更是一种学习和自我教育的刻苦行为,体现了苦中有乐、苦中得乐、化苦为乐的人生态度,体现了关注人与自然、人与生态的社会责任。 12年坚持下来,并非易事,在观鸟、拍鸟过程中,海华多次遇到困难和危险,有一次差点遭遇海潮上涨的“没顶之灾”,所以,这是一本心血之作。更为重要的是,海华用行动回答了鲁迅所提出的“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的问题,即如鲁迅所言,对于孩子,父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让孩子在大自然中焕发天性,怜爱生命,进而能够通过科普工作关注环保,这实在是非常明智的。海华是航航的榜样,更是航航的同伴。 在《后记》中,海华提到,当初我邀请他在《宁波晚报》上开专栏,促成了这本书的写作,因为我当初就鼓励他“大人小孩都会喜欢看的”。认真读了这本书后,我相信,“大人小孩都应该看的”。不关心自然家园,又何以建设精神家园呢?我们的教育实在是应该知名物、爱自然,应该在空中追寻自由的翅膀,在云中聆听轻快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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