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我们这幢楼,有两个单元。我们这单元因着楼下的店铺,只有四户人家。对门这家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因为厂区有自己企业,天天早出晚归。他家的儿子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硕士。记得以前,他读慈溪中学,我每晚睡前洗漱时,总能听到他拖着步子爬楼梯的声音。楼下两户人家都和善,我家对下的两夫妻都开公交。直到去年,我才知道大姐是有名的“阿庆嫂”——模范司机,曾被市委书记表扬。这绝不是虚名,真的都是好人。她有一双儿女,儿子应该在外面读书,很少看到。女儿剪着假小子头,眼睛很大,有点像王菲。姑娘每次风风火火下楼推出电动车去遛狗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重庆森林》中的快餐店女孩。他们对门的那户人家也挺可爱的,一对快要步入老年的夫妇,男的像老顽童,爱说冷笑话。他们只生了一个女儿,舍不得外嫁,就留在身边。现在,外孙女也有四五岁了。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会甜甜地叫我一声大妈妈。 其实,我一直对我们卧房隔墙的那户邻居很好奇。因为不在同一楼道,从来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所有的信息,都是从声音传递过来的。他们晚上的作息,总要比我们晚半拍。因为第二天要早起,我们从来不敢晚睡。然而,每次躺下后,总能听到隔壁的声音。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切切擦擦的说话声,洗衣机的隆隆运转声。最奇怪的是,每晚总有拉抽屉的声音,不断地拉开关上。这让我特别纳闷,临睡前干吗老折腾抽屉呀。就这样,等他们慢慢静下来,我才渐渐混沌过去。 有一晚,大概是前年吧。后半夜两三点钟,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哭闹。女人尖利的哭声,很清晰地穿墙过来。随之传来的还有砸东西、扭打的声音。混杂其中的男低音,虽然不是特别响,却很有力道。我坐起身,在黑暗里,静静听着,像坠入更黑暗的世界。他们大概闹了一个小时,声音才渐渐息去,可我已毫无睡意。第二天半夜老时间,他们又开始闹了。又是女人的哭声,男人低沉的骂声,又是砸东西,扭打声。第三天半夜,又来了一场…… 隔壁发疯了。丈夫嘟囔着。他实在忍不住,开了窗户,对着隔壁喊道,不要吵了,还让人睡不睡呀。他嗓子很哑,声音却出奇地响。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来。一个家庭,连续三夜吵闹,那肯定是发生了大事。这世间,总是有太多的爱恨情仇,太多的痛苦灵魂。然后,又失眠了。脑子里开始猜测隔壁男女的种种。应该也是人到中年吧。平日里夜半醒来,总能听到他们的呼噜声。丈夫说我是猫耳朵,隔着厚墙怎么连呼噜声都能听到。但我确实听到了,那潮水一样的呼噜,一波接一波,直涌到枕边,扰得我头皮上的每根神经都拎起来。年轻人睡觉,呼吸静如婴儿。步入中年后,突然连睡觉的鼻息声都丑陋嚣张起来,这是没办法的。 那段日子,我每日在小区里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人,总是忍不住去琢磨是不是我家隔壁的:那位长着巴金脸的老爷爷,哎哎,不可能;那位穿藏青风衣,黑色打底裤,一手拎佛珠一手牵狗的半老妇人,也不可能;有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阴郁男子,进出开一辆白色宝马,时常杀气腾腾地关车门——是他吗?还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爱穿大嘴猴运动服,手里捏着网球拍的女人……晚上躺下后,我的猫耳朵就下意识地张开,努力搜索隔壁细微的声响。可是,他们不吵了,连关抽屉的声音也消失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终于有一个周末,我在防盗窗上晒被子,见隔壁的防盗窗上有一双手在窸窸窣窣摸索。我一个激灵,身子前倾趴出去看。除了瞥见一双手,什么都没看到。那双手关节粗大,黑瘦僵硬,布满青筋,在明媚的日光下越发显得苍老,应该是六七十岁老妇人的手吧。估计是他们家的老妈。翻晒的被子却是大红的,印着的底纹看不清楚,总之是特别喜气的那种。这种被子除了刚结婚时睡几天,平时怎么敢铺在床上呀。难不成,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妇? 上周六,我又抱着被子在防盗窗上翻晒。日光像一盆温水浇在身上,我好似打了一个寒战。拉开玻璃窗,我伸出手去,空气里像飘着细细的雨丝。我的天,这么好的日头,在下雨吗。我不由叫道。没有呀,哪里下雨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很近,似乎就在身边。我吓了一跳,像一个少女怀揣着心事,一下子被人看破了。我转过头去,看见隔壁的女人。我闭了闭眼,想接着话头说点什么,却一句也说不上来。那果然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顶多比我年轻一两岁。她穿着齐膝的短袖睡裙,光着脚站在防盗窗上,用抹布擦拭晾衣竿。她的腿很白,小腿圆滚滚的,很有力气的样子。与我一样,她也蓬头垢面,脸上却笑嘻嘻的。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活得简单、没多少心事的女人。这么好的天,怎么会下雨呢……她说道,白嫩多肉的脚在防盗窗档上轻轻挪移。我想起那一年她连着三夜又哭又闹。但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与她相遇,她竟然这般生气勃勃喜笑颜开,一切的一切都已风轻云淡。 我突然有些难过,又觉得自己很好笑。我拍打着被子,想跟她搭讪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随即,她忙碌完毕,爬下窗台,不见了。我也回转身,继续忙永远干不完的家务。 我换下棉拖鞋,去楼下的小超市买东西。小区里,半生不熟的人面,一个个在眼前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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