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在所有的传统节日之中,春节因其多层次的味道,令人久久难忘。 那是清淡生活中飘来的浓浓的酒香。农历十一月半以后,我们村几乎所有的人家开始酿酒,村庄上空弥漫起蒸糯米饭的清香。冷却的糯米饭与秋制的酒曲相融,月余后,满村氤氲着浓郁的酒香,让人陶醉不已。这还不够,还有浆板(酒酿)来锦上添花。小时候,母亲将伴了酒曲的糯米饭盛在一只面盆中,压紧,中间留孔,用棉被裹起来,两天不到,掀开盖子——呵,说是酒吧,那甜津津、软绵绵的味道和醇香,怎么也尝不够;说是甜品吧,分明又有酒力,一次我贪吃几口,双颊发烫,差点醉倒。 那些日子,河边那间年糕加工房的大门,日夜敞开着,人们进进出出,比赶集还热闹。村里五百户人家,一律按抽签次序做年糕。记忆中,我家做年糕常在半夜三更或雪花飘飞之际。年糕米依次被轧成年糕粉。蒸熟后的年糕粉像洁白的雪团,这厢我们手捧“热雪团”大口吞吃,那厢年糕机同时吐出了两条冒着热气、白花花的并行轨道。父亲手起刀落,每一段就是两条年糕。我一手捏着一枚野果子或五六根扎在一起的稻草芯,蘸着红泥,给每条年糕打上梅花印,一手握一条年糕往嘴里塞,火热的年糕比起“热雪团”来多了一番韧劲。年糕被赋予“年年高”的寓意,得到众人喜欢。无论是荠菜肉丝炒年糕,或是咸菜笋丝年糕汤,鲜美、滑口又有嚼劲,当然,加些海鲜更加美味。灶膛煨出来的年糕,外焦内嫩,香气扑鼻,更是别有滋味。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吃汤团,吃了汤团好团圆。人们将水中浸泡过的糯米用轧粉机磨成糯米糊,盛放在小缸中,做汤团前一天用干净的白布包裹起来,沥干水分后,便可用来裹汤团。我家的汤团馅子历来用猪板油、黑芝麻和白糖拌在一起拌制。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捧起漂着一只只雪白汤团的青花瓷碗,咬一口糯软香甜的汤团时,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甜蜜。 天气晴好时,轧米胖的老师傅在老祠堂门口或晒谷场上,撂下担子,放好漆黑的大肚子轧胖车,“轧米胖、年糕干来——”吆喝声未落,人们拎着大米、年糕片、六谷、柴爿急急而来。师傅将原料放入大肚子,生火、摇机器、拉风箱,当“呯嘭——”一声炮响后,大肚子放出了比原料大好几倍的米胖、年糕干、六谷米胖,吃起来香喷喷、脆酥酥。当然,各家各户还会用柴灶炒蚕豆、香瓜子、年糕干、花生、番薯干。那些日子,家里的火油箱、锡瓶、饭盂、果筒只只都满得溢出来。零食满天飞的日子,孩子们走进一把、走出一把,直到撑得弯不下腰才罢休。 那个时节,农村人家,稻谷满仓,庄稼满堆,该收的已收,该种的还在酝酿之中,田野也到了歇息的时候,人们不必整天到田头劳作,有大把的时间坐在天井里晒太阳、聊家常,居家的日子便清闲了下来。人们捧一只火熜,焐着手脚,手脚暖和了,就往火熜肚里煨一根年糕,或两只芋艿子,或一团小番薯;捧一杯浓茶,呷一口,咂一咂,缓缓品味人生的滋味。再到镇上卖掉养了一年的肥猪,扯两块花花绿绿的布,买些花花色色的年货。母亲则开始赶制罩衫罩裤,或做新棉鞋。 全家人一起动手掸尘,充满了浓浓的居家味道。女人们在河里洗被褥,洗各种器具,父亲挑水清扫庭院,拭擦门窗、墙壁、灶头。父亲年年会在这个时候给花格窗换上白窗纸,给被烟熏黑的天花板和墙壁糊上报纸,将门板背到河里洗干净。孩子们即使调皮捣蛋,或犯了错误,父母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家里变得格外亮堂和温馨。 除夕日,肉香一阵浓过一阵,一只只祭盘上,都是热气腾腾的全鸡、猪头、条肉、肉丸……一家人恭恭敬敬叩拜诸神,感谢诸神带来的五谷丰登,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着祭拜祖先,在香火缭绕中,在一轮轮敬酒和跪拜的过程中,孩子们在长辈那里传承了家族记忆,学会了感恩。 空气中,散发着烟火的味道。孩子们手持新买的爆竹,在路边或天井里,轮流放了起来。远方的游子,迎着飞雪和寒风,在阵阵爆竹声中,无论工作多么繁忙,暂将重担搁置一旁,回到故乡和亲人的身边。父亲温好一壶新酿米酒,母亲端上一碗浆板汤团,姐妹递上一块热毛巾,游子身上的冰霜霎时融化。一家人说往事,诉离情,身心温暖如春。 春节的味道,是童年和故乡的味道,也是亲情和幸福的味道,足以温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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