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18年02月23日 星期五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捕鱼记

静  邱文雄 摄

    张利良           

    喜欢“耕海牧鱼”这个词,它把一种你几乎无法抵达的宏大和遥远瞬间俘虏了过来,从旭日东升的岛国,到夕阳坠落的天际,世上没有比海更广阔的田地可供你耕作劳动,也没有更庞大的牛群、羊群像鱼群一样可供你放养和驱赶。虽然不是天生渔民,但与“渔”为邻的人,身心体验的欲望与机会,几乎唾手可得。

    上午九点左右,潮汐收敛了它的锋芒,像百万大军围着海岸线咆哮了半日后,终于鸣金收兵,向着海外退却。但码头港湾永远不会露出它的底牌,倒退的海水也有它的底线,那就是渔船自由进出港湾的必然深度。混凝土堤坝和栈桥的墩柱上布满锋利的牡蛎刺壳,部分还亮着潮湿的水光,证明它们几小时以前还是在不可知的深水里埋伏,不是借此与鱼虾作恶,如同荆棘,天生在荒原上布局。

    登上浙渔休00022号小渔船,船舱立即响起隆隆的马达声,舱面上几位船员在忙着捕鱼前的准备工作。我们沿着铁板楼梯,爬上二层的“观光台”,各自抢占一个临窗的位子,然后就是重复千万次出门漫游的动作,掏出手机,对着人,对着船,对着海,对着岛,或者对着虚无的时间,“咔嚓”日后毫无用处的“风景”。船快速向铜瓦门方向驶去,此时,除了船舷两旁的海水稍稍溅起浪花,船尾挂着的五星红旗迎风跳动着它的血液和火焰外,整个港湾是无声的。红色的铜瓦门大桥横跨两座小岛,手臂粗的斜拉钢索把天空切割成倾斜的栅栏状,海风穿过“栅栏”,细听有“呜——呜”的鸣声。由于水道突然变窄,桥下的水流明显湍急,它们甚至比渔船跑得更快,仿佛过了这道坎,进入一片汪洋,才是最好的归宿。看见过黄河的水,但也比不上这一方水域的厚重和浑黄,似乎不是水在流,而是一锅铜一样的金属在山海间铺陈,是一座液体的黄土荒原在深秋中移动。渔船驶出铜瓦门的瞬间,回望港湾,云层压得很低,鸥鸟像一枚针穿梭在天地,整座东门岛寂静得如同画册里的人间。

    小小的休闲渔船被海洋渔业局界定了活动区域,也就几十分钟航程,到了檀头山岛南首的洋面上。航速渐渐放慢,船员们开始准备下网。这时,往更远的天际望去,已经没有任何岛礁可以让目光驻留。人的博大是以生命的许多巅峰来衡量,海的浩淼却是以全部参照物的消失为起点。而那个船上的员工告诉我,对他们捕鱼的人来说,这里不过是家门口的水塘,水深不会超过十米,如果单以深度来估量它的内容,也许会让你发出讪笑。

    一艘航速较快的军用舰艇从千米外驶过,还没有看见波浪的影子,渔船突然摇晃起来,倾斜的角度不亚于台风天的草木。我们一阵慌乱,船工们依然如履平地,年长月久的磨砺,脚下的胶鞋与船舱的铁板形成了牢固的默契。他们开动下网的机器,几十米长的绿色尼龙网具缓缓潜入水底。海水像一壶泛着白色泡沫的豆浆在船尾沸腾欢唱。大海的重量似乎无人能计算,而刚下水的网具应该空空如也,却显出沉重的模样,两根略显陈旧的网绳绷紧了身子,现在它们是拖着一座海在我们的希冀中前行。能想象水底下的世界,浑浊的海水穿过网眼,又回到浑浊中,急于脱身的鱼虾,反而被它的惯性思维牢牢控制在网内。思维决定出路,在这生死关头,它成了真理中的真理。虽然这片海域是船工说的“家门口”,但从半岛海洋地理上划分,我知道它属于猫头洋海域。从小听惯了海洋气象预报,由高到低,从东南向西北依次排列——大目洋,猫头洋,渔山(渔山列岛),大陈盐场……由点成线,预卜风暴的路径和强度,夏夜的睡梦,掀起台风的惊涛骇浪,记忆深刻!

    洋面上除了偶尔漂过的浮木和塑料瓶体,我们的目光无所依靠,就不时转过头去,依稀辨别身后檀头山岛上早已被废弃的渔村。东南角的临海山坡,一个叫大王宫的渔村,房屋依山而筑,颇具规模,黑黑的屋瓦,覆盖了岛礁的部分荒凉。树木是低矮的那种,以原始森林的高大来俯瞰,或许可视作蕨类。它们挤在岩石的缝隙中,被风赶往一个方向,所有不足的高度,都由平面的枝条完成延伸。纵然少有人居住,但人类曾经在此聚众繁衍活动的历史,是不会在短期内被湮没的。那些乱石砌成的院墙,浅浅的井泉,或者被随意抛弃在院角的陶缸,足以盛满几代人怀念的眼眶。假如它今天还能牛羊遍山,炊烟缭绕,渔姑排列在海岸穿梭织网,男人渔号子伴随海涛发出高亢的吼声,那简直就不啻苍穹下的人间圣地!

    拖网捕鱼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见出分晓。茫茫大海,能肯定的是鱼虾必然存在,不能肯定的是鱼虾会不会进入人为的圈套。海族们有自己的活动规律和途径,气候回暖的春夏季节,它们争分夺秒在浅海处生儿育女,西北风一出,内心像听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整个族群会在一夜之间离开童年的故园,向着汪洋与深蓝跋涉它们成年后的长路。

    当然,我们是来玩的,捕鱼只是形而上的借口。游戏好像惯常与孩子们联系在一起,心理学的专家们并不这样认为。我们打牌、唱歌、钓鱼……只是童年生活的延续,甚至在孩子的眼中,大人自认为正儿八经的工作劳动,也是一种玩的方式和内容。我们把日常生活嫁接到一些无比严肃和神圣的词汇上,才出现了目前所承受的紧张状态,或者说思想困境。我们无法彻底放松,但间接性的松弛是一种自觉本能。于是,抽出一丁点时间,告别无休止的烦琐,让一片本来搁置在正常活动区域外的海域,暂时接纳我们疲倦的身心。

    也有乐观主义者搬出前一段时间别人出海的丰收场景,几个小时的耕海牧鱼,捞上来一百余箱劳动成果,这是何等丰厚的馈赠!我们甚至生出部分担心,且不说十几张肚子肯定放不下,可这小小的网具起得了上天如此慷慨的厚礼吗?于是怀疑消息夸张的程度,甚至于它的真实性。等待拉网的时间,没有精确的标准,有休闲时间的限制,更多出于船工们的经验操作。从海与人的平等交换来判断,我们只完成一个单方面的契约,甚至会无意识地忽视对另一方的敬畏和尊重。如果平心而论,耐心和运气是渔获丰歉的最大主宰者。尽管有一点点希望和幻想,一条突然出现的大鱼,从另一个我们双手难以把控的世界,来到眼前,它用一连串的跳跃挣扎,引起我们的兴奋和惊呼,闪亮的鱼鳞使我们接近木然的心微微颤抖。而理智告诉我们,合乎情理的小鱼小虾,才是我们可望亦可求的目标,世界会发生奇迹,通常只出现在你毫无提防的刹那。

    最终一切的悬念,都产生于未知的下一刻——实际上是船员走向起网机的那一刻。只有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已经收获了整座大海!海风,鸥鸟,船影,一波一波涌向口鼻的咸腥味,天光映现的小浪花,甚至更远的天涯。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