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我们小的时候,住在县剧团里,父亲是团里的琴师。 父亲喜欢喝点小酒。微醺时,有时会拉一曲,背对着那棵扭扭曲曲的歪脖子树。母亲高兴了,会说:你爹以前可是省剧团的呢。不耐烦时,骂骂咧咧道:拉什么拉,丧门星一样。 因为父亲喜欢拉那种若断若续的调子,像哭。 等我们稍懂人事后,母亲再说“你爹可是省剧团的”时,我就说:这有什么好的,如果我爹不下放,哪有我们啊。 有一阵,父亲总是晚来,我们在宿舍里都能听到前院父亲的琴声。母亲催道:去看看你爹,怎么还不来吃饭。我就跑到前院,摸摸索索翻上破破烂烂的二楼,走进排练房,只见父亲拉着琴,正在给一个小姑娘伴奏。这个小姑娘我知道的,叫马玉娘。她的名字很奇特,像古代人。 后来,母亲再让我去催时,我就说,爹在给马玉娘拉琴。说的次数多了,母亲自念自听道:她又不是团里的头牌,老给她拉干吗?她就自己去看了。 父亲回来时,铁青着脸。后面跟着母亲,念念叨叨道:又不是团里让你拉的,你这么好心干嘛! 父亲不响,自顾自倒了酒喝。母亲再念时,他“啪”的一下,酒杯拍在桌上,酒全溅了出来。他摔门出去了。 母亲时不时跟父亲吵架。有一回,她拍着巴掌骂道:你以为你是好人,不是作风不好,你会被撵到乡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似乎恼羞成怒,一个反手巴掌甩了过去,母亲摸着脸,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从此,但凡要吃饭了,我就跑去叫父亲,我怕母亲去闹。 父亲对马玉娘很耐心,我经常听到他说道:对,对,就这样唱,唱高音时,可以用气息托着,若断若续……云派唱腔就是这样的特点,像云一样,飘若游丝…… 那时,剧团青黄不接。老演员经过“文革”的耽搁,有的荒废了,有的形象不行了,正需要年轻演员上去。 终于,马玉娘成了剧团的主角,可她的神态总是幽幽的。母亲是团里烧饭的,她不喜欢马玉娘,她喜欢李铁梅一样的,人精精神神,嗓子脆亮脆亮。父亲不屑地说:你知道什么。 果然,马玉娘渐渐地红了起来。 有一天,大家都知道了,马玉娘要调到省里去,她被省团的云老师看中了。 那天,父亲倒了酒慢慢地喝着,直到我们都吃完了,他还在喝。母亲催了几次,父亲喝道:你有完没完! 大概是半年后,有一晚,我们听到敲门声,母亲走出去,一会儿转身向里喊道:马玉娘来了! 父亲既没激动,也没热情,只是淡淡说,坐。马玉娘说了些省团的事,父亲只是“嗯,噢,啊”地应着,有时点点头。临到马玉娘要走时,他说:东西拿走!马玉娘说,只是一点点意思!父亲说:以后,你拿东西,就别来了。人家说这话是客气话,可是父亲却是一本正经的,弄得马玉娘很下不来台。父亲把东西硬是拿了出去,然后关了门。门敲了几下,再后,听得出马玉娘走了。 母亲看看父亲,白了他一眼。 本来,剧团刚刚有点生气。可是,马玉娘一走,又黯淡下去了。 后来,马玉娘托团里的一个老同事,给父亲捎来一把新的胡琴。父亲试了一下,收下了。 马玉娘越来越红,新戏一个接着一个。可是,父亲越来越寥落,因为剧团解散了。 父亲的最后两年是在省城度过的。母亲殁了,他也老得很快。他的心脏不行,把他一个人留在乡下,不放心,于是,我把他接来了。起先,他不肯来,我哭着“骂”了他,他才像小孩子一样,肯跟我了。来的时候,他带上了那把胡琴。 我给他打开戏曲频道。那时,乡下没有数字电视,戏曲频道是收看不到的。 我跟他说,戏曲频道里经常有马玉娘的戏。她现在是省团的当家花旦了,还得了梅花奖。 第二晚,果然看上了马玉娘的大戏。父亲一边看,一边给她打拍子。我问父亲,她唱得好吗?父亲应道,好,比原来更好了。她原来的嗓音里有一层翳,现在这翳散了,但又没完全散,就有了一种幽咽的美。这种嗓音,比起单纯的声音来,更有回味。戏曲讲的就是这么一个味。这一晚,父亲的话特别多,我从来没见他讲过这么多话。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寡淡的人啊,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父亲说,当初,她因为是新招的,高音上不去,差点被刷掉。是他,力排众议,帮她另选流派,练唱三年,终于练出了一副像云致秋那样的幽咽婉转别具一格的嗓子…… 我告诉他,玉娘姐家就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小区。我指着前面的灯光说,喏,就是那边高楼上亮灯的地方。 父亲顿了顿,说,这么近啊…… 一天,我陪他看病回来,正好经过省团门前。我说:要进去一下吗?父亲摇摇头,回头又看了一眼。我说,说不定玉娘姐就在里面。父亲说,她好好的,就好。然后,他看了看窗外,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似乎又在看自己。我问道,“文革”前你在这里拉琴?父亲不响,过了很长时间,才发出一声长叹:唉…… 回到家里,父亲拿出胡琴,拉了起来。自从病后,他很少拉。他拉的是什么戏,听不出来,曲调幽咽。拉了一会,他放下了,说头晕。我给他量血压,又上去了。 他经常扶着栏杆,若有所思地远望小区外面。我问他看什么,他说没什么。我说,要不,我让玉娘姐来看你一趟。他说,别,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父亲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看父亲渐渐走下行路,日子不会太久了,就又提起了玉娘姐。我说:爹爹,要不要我去告诉一声玉娘姐,让她来看你一下。 那时,他已卧床不起,可还是摇摇头。我说,可能是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一定会来看你,有一回在访谈里,她还提起你呢。父亲喘着气,低低地说,不要麻烦人家。 父亲平平静静地走了。 马玉娘是在父亲去世后第三天摸到我家来的,捧着两束花。她是从朋友圈里看到这消息的,说真不知道老师就住在离她家这么近的地方——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说,父亲临终前,一直看着你的小区,可是,他就是不让我告诉你。 她的眼圈红了,说,我知道,我知道,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走到父亲的遗像前,献上两束花,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说,另一束花是云老师的。然后,她转发给我一张照片,说你看看。 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文革”前的照片:他在给云致秋操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