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 子 我有过参与建造木结构房屋的经历。 1966年,我小学毕业后,无学可上,隐隐感觉,学门谋生的手艺,将来总不会没饭吃。母亲想到了邻居——年近花甲的木匠,我从小就唤他“阿公”。在母亲的再三请求下,阿公虽嫌我年龄尚小且长得瘦弱不宜做木工这种体力活,最终还是破例收下我这个“半拉子”徒弟。年前阿公已收了个初中毕业生徒弟。 刚过完元宵节,我们师徒仨带着简单的铺盖,挑着全套工具,步行两个多小时,来到甬江边邻近冰厂的一个村子造房子。 建造三间屋的木材,东家已根据用途分别堆放在屋基地上。阿公首先在一处平整的石灰墙上放好样(房屋的结构图),然后选择每一构件合适的材料,我和师兄则按照阿公提出的要求和注意事项进行操作。选定的屋柱或桁条先架到“三脚马”上,用斧子砍刨子刮进行表面修整后,阿公拿着墨斗、肩上勾着鲁班尺“弹”上中心线,再以中心线为基准,画上榫或卯。从一根毛胚木头到一件完整构件,需经过数次砍、刨、锯、凿、扛来挪去多道工序方能完成。看到阿公和师兄紧手抢活的干劲,我也边干边学用尽全力不敢懈怠,一天工作10小时左右。晚上与阿公“比邻”躺在用红稻草铺就的地铺上,阿公耷拉着眼皮,叮嘱我们要秉承惜物的美德,每块木材物尽其用,做生活要用心,方可对得起东家。念着念着,他就睡着了。我则在时高时低的呼噜声中思念家和母亲,希望明日天亮得晚些,能多睡一会儿。早上被阿公从睡梦中唤起,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跟着去吃早餐,紧接着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工程过半,东家就与阿公商量上梁的事,并选定吉日良辰。 上梁那天,阿公起大早来到工地,对每个环节进行最后的检查。前来帮忙的东家亲朋,个个是壮劳力。阿公任总指挥,石匠、泥工协助配合,师兄和我跑龙套。一阵有序的忙碌后,屋架像搭积木一样竖起来了。阿公腰系围身布褴,后腰别着斧子,脚穿圆口千层底布鞋,在高高的横梁间踏着虎步巡视,专注的目光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还不时在哪个部位敲上几下,自有一股匠人气势。 庭院前早已聚集了前来贺喜的众乡亲,大人们吸着东家递上的“红鹰”牌香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房屋的朝向、建筑材料的品质、东家父子的勤劳、女主人持家有方以及世代相传的慈孝家风。孩子们则起着哄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有节奏地嚷嚷着乡间俚语:敬重师傅敬重屋,敬重父母敬重福……上梁喽!阿公虔诚地将两块红布用铜钱加钉子分别钉在栋梁的两端,两头拴上绳索。在轰然炸响的鞭炮声中,两个壮汉同步向上拉绳子,把栋梁送到屋柱顶端入卯落榫。阿公在上面“咣咣”敲了两下,以示栋梁正式就位。 挎着一元宝篮馒头的泥工骑到梁上喊:抢上梁馒头哇!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边吆喝边往各个方向抛馒头。东家有备而来,拎起围身布褴的两只角,“抢”到了第一个上梁馒头,像兜到金娃娃般呵呵乐着闪到一边。一群孩子精灵如猴,欢呼着一拥而上,挤成一堆,扯成一团。孩子们兴奋得两眼放光,抢到一个,又被挤掉一个,笑骂声响成一片,乐得长辈们也哈哈大笑。滚到水洼里的馒头也被孩子捡起,在灰扑扑的衣服上胡乱蹭几下,照样嚼得津津有味…… 该吃午饭了,东家一脸喜气迎候在摆满酒菜的八仙桌旁,工匠们搓着树皮般粗糙的手互相谦让着,年长的阿公和石匠师傅被东家殷勤地按在了上横头,泥工师傅分坐两旁,师兄和我自然落坐下横头。坐哪儿不要紧,吃好吃饱才是真的。 厚道的东家给每位工匠预留了一份上梁馒头,阿公派我分送回家,晚饭前必须赶回工地。离家半月余,该给家里报个平安了,我撒着欢儿踏上回家的路。穿过村落深巷,走过阡陌乡道,无心欣赏田园春色,送完阿公、师兄家,紧着往自家赶。在墙门口就喊:“娘!娘!”母亲闻声惊喜地放下手头的活,接过上梁馒头定定地看着我,忙不迭地询问我在外学艺的日常。当母亲看到我长茧开裂的手时,突然眼圈泛红,躲进灶间。少顷,里面响起了磕鸡蛋声…… 我要返回工地了,母亲包上几截青皮甘蔗塞到我手上。走出家门,母亲默默地跟了出来,低着头不住用手整理我的衣角。我劝慰母亲留步,拔腿横穿过砂石公路,向前方奔去。 忽闻母亲扯着嗓子喊:“你身子骨还嫩着,扛不动的木头别硬撑!阿公不会怪你的……”我忍不住驻足回望,在砂石公路的那一边,母亲头发纷乱,在使劲向我挥手。 成年后的我,去遥远的地方支边,上学读书,毕业后从事新的职业。当年“游荡”在匠人中间的经历,让我有幸浸润到认真做事、吃苦耐劳的底色,伴着上梁馒头那充满阳光的麦香味,成全、丰满着我的整个职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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