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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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4月0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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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风雨故人来

    王梅

    冬至这天,S君在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告诉我说,今天去祭扫了王重光老师墓。

    离开宁波到杭州后,我和S君少了联系,我并不知道他认识老先生,也没想到他会特意去看他。时光一晃,老先生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多了,恍然间我觉得他并未离开过我们,好像他依旧还在出门未归的旅途上,那段我们熟悉的、或并未真正熟悉的旅途,漫长、瑰丽,充满着无常。

    照片上,肃穆的墓碑镌刻着简洁的碑文:

    中国帝陵作者 王重光

    当年,老先生走进公众视线,始于他走遍中国帝陵的传奇经历,而我和他认识也始于中国帝陵。

    二十三年前一个冬日上午,天落着小雪,我走进喧哗闹市中一条名叫章耆巷的小街,第一次去老先生家拜望。这一天,我们相对而坐,一几,一壶,两杯清茶。窗外,雪在空中飘舞,越落越大。杯中升起的水雾,氤氲又飘散开去。

    先生年长我一辈,一介布衣。我愿称他为先生,这般相称,是我对本民族千年历史文化有着大智慧者的仰慕,并致以我无尽的恭敬。

    三年间,先生走遍全国27个省、市、自治区,实地考察了200多处帝王陵墓。选择这样的行程,对他而言,仅靠一点微薄的退休工资和积蓄远远不够,他首先面对的是经费窘困的现实。我非常不解,又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行程,他哪来的勇气和毅力敢从容前往?当远离都市繁华,只身走到野外考察一个个皇陵墓冢时,他除了一张居民身份证,走得近乎一无所有。亲朋好友解囊相助,自己节衣缩食,东借西凑,一次次上路。他坐夜车,睡小客栈的大通铺,露宿过古墓荒冢,遇过劫盗,掉落过山崖。这些皇帝老子大概想不到,在他们死去的千百年后,会有这样一个人,执着行走在荒山野岭,寻访他们的埋骨之处。

    这样的自助徒步寻访,让我惊愕。和宁波日报社的老师谈及,他们半信半疑,我拉着老师一起去先生家,见了面,聊了话,全然慨叹不已。我一口气写了一整版文字,报社全文照刊了。好多人读罢,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也为他所感,有的拿着报纸跑到报社打听他的住所,找到他家拜访。关于帝陵,三十万言的书稿后来著书成了《中国帝陵》,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又在台湾出版了繁体竖排版。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现在越来越难得用“赤子之心”来形容一个人了,这不是语言的失忆,而是受得起这四个字的人越来越少了,先生是这罕见人中的一个。

    著书出版《中国帝陵》这年,先生56岁。此后二十年里,他一刻都未停息过,做起事来如玩命般,有时真是用命在抵,倘若他能多爱惜保重身体,本可延年再多些华年。住院化疗期间,他把病房当成书房,“书和资料高高地垒成一堆,成了医院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从友人的回忆里,我后来一点点知晓了被病痛折磨的他,是如何艰难地与这个世界告别。病床上,他拉着朋友的手说:“住院这么久,这次怕是迈不过坎了,但愿上苍再给我些时间,把该写的东西写完。”

    先生是个心里有深情的人。在咸祥,他和几位朋友实地勘察抗战时当地百姓营救美国飞行员路线时,意外发现了大提琴家马友友的祖茔,他的文化情结又一次浓烈奔涌。先是编写马家宗谱小册子,后来又在病床上写出了《马友友琴系故土》一书。那年我去他家中探望,刚动过手术的他,嗓音沙哑,一脸病容。高强度写作加上疾病,正在摧垮他的身体。先生不是乐迷,我忍不住说:“这事没人逼你,何苦啊?”他却一脸欢喜:“这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以前从未踏上故土,现在终于回家探亲了,还为家乡人举办了一场演奏会,不是很有意义吗?”早先,他编写的家书《月是故乡明》飞越大洋抵达远在美国的马友友手中,可以说马友友的寻根之旅是被他召唤回来的。先生认准要做的事,谁也拉不回。

    记得有年我们一帮人去东钱湖畔寻访南宋石刻群。那时东钱湖南宋石刻公园还未筹建,一切缘起只处在发掘中。车上,他以学者般的渊博和诗人般的激昂,讲解起王安石在鄞县做县令、“一门三宰相”的史氏家族,一路上滔滔不绝,信手拈来。他对宁波的山山水水,已不止是熟稔,那赤子般动情,不由感染着众人。我们心里尚没有熄灭的那点光,就这样被他一路燃起。行走在大山里,一路眼见文臣武将的石翁仲,布满青苔的石虎石马,散落在丛林荒坡中,有的陷在泥潭里,有的倒在山道旁,有的只露出半身,一条神秘的石刻神道在他和几位文史专家指引下,正一点点向世人揭开面纱。他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粗藤,小心翼翼刨开泥土,一个双手执笏的文臣石像,露出了真容。他蹲在那里,凝视着它,似侧耳聆听来自遥远的絮语,满脸怜惜,像是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孩子。我扭头望去,一缕阳光穿过林间斜照下来,正好映在他的脸上,微风吹起了他的白发,先生老了,澎湃的心却从未老过,这明州的赤子啊。

    每次回宁波,走过繁华都市林立高楼,看到唐朝的古塔、张苍水的故居,我不由都会想起老先生。今天我们有幸还能看到这些文化遗迹在城市改造中得以原地保存和修缮,离不开他和同道者们当年的拼力奔走呼号。他们的匆匆身影曾和城市的变迁胶着在一起。眷恋也罢,执念也罢,一切都如此真实而纯粹。

    我还没有去看过先生,总有一天会去,站在阴阳两界,和先生说说话。人若有灵会是怎样?昆德拉说,他居住在他的不朽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朽吗?此刻,仿佛窗外因为君故,春雨霏霏,而我又一次恍若似曾相识君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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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