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孩 位于南田岛鹤浦镇象山大沙村的这家民宿,有个听起来很好听的名字——青籁。 青籁独居小山的山头,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绿色的植被从山底覆盖到山顶。客房都是180度的海景房,蓝天白云、红岩金沙,尽收眼底。山静、树多、人少;看海、听潮、爬山,玩到家的人对着早上的日出和傍晚的夕阳发呆。有一种东西从海底白花花地流过来,有一种东西从天空虫鸣般地降下来,有一种东西从山脊慌慌地迸出来。大沙村是一个走进去便身不由己地沉下去的地方,青籁的主人却给客房起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名字:星空房、蜜月房、家庭套。 我看到房间里一片金光,闪闪发亮。 我知道已经是日出的时候了。 因为我还记得它们,我还记得那些在海面升起来的金灿灿的太阳。一个,一个又一个,我记得它们出现的每一个地方,中国的大连、中国台湾的玉山、日本的富士山。我也记得它每一次出现时的样子。当你的四围还黑乎乎的,天边却已经被染成金色,一个大红灯笼慢慢地升起来,挂在天空,于是,一下子,天空就狭窄了,而万物就被普照了。 “可以趁天亮前去爬山,看日出,顺便接一桶山泉水回来做酒酿圆子……早上雾大,山又不高,她没看到美丽的日出,只是打了一桶甘洌的清泉,采了一大捧金桂。回去时用清泉水煮了两碗清甜的酒酿圆子……就自己坐在小院里吃,抬头是无名花的哀婉气息,低头是碗里小小的清甜。” 这是《院子里开了不认识的花儿》里的一小段文字。小说写的是暗恋,感情温柔地回荡在细腻的字里行间,是一幅我看不到背景的画。 打一个比喻,好像正爱着的人结婚了,而新娘子却不是我。 于是,我想去大沙村。 大连是我的故乡,大连的海是我心灵的故乡,我回国旅游,不去大连,指定要去大沙村。 鹤浦镇地处宁波市第一大岛——南田岛,位于象山南端。象山是宁波市的一个下辖县,县城的西北部有一座长得像大象的山,所以叫象山。大沙村是鹤浦镇里的一个小渔村。我从鹤浦镇乘渡船去大沙村,找客运站的时候,只记得一路向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一座桥,又穿过一座桥。上了船后,三十分钟就到了。 我不是来看海的。 深更半夜,沙滩上篝火通明,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我也不是来跳舞的。篝火和人们的舞姿令我觉得大沙村本来是寂寞的,被拘谨了太久因而也是新鲜的,而人们却故意要给它添上生硬的色彩。忽忽悠悠的歌声,飘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能看到跳舞的人的脚板上的细沙。我说我能看到人的脚板上的细沙,其实是我在自己的自言自语中所见的自己的世界。篝火照亮了我对大沙村的想象时,我不愿意相信那燃烧着的火光是大沙村的海边的故事。然而,篝火确实是大沙村的海边的故事。我像在篝火边烤火的候鸟。我不想火光让万物一直复苏下去。院子里开了不认识的花儿,花儿是什么花儿?院子是哪一家的院子呢?在青籁附近的山坡上,我看到了好多花,但是我发现,好多花儿是我不认识的花儿,我差一点儿就哭起来…… 对于我,只有大沙村的自然景致才是另外一回事,只有大沙村的山和海的容貌才是另外一回事。小说的女主人公说她没看到的是美丽的日出。美丽是她想象的,模糊的,也许世界与想象的完全不同,想象会把世界膨胀一千倍、一万倍。想象会一下子烟消云散,好像日出时天际的金灿灿的光芒一下子烟消云散。 还是凌晨四点,没有拉窗帘的房间却闪闪生辉。 日出之前,我早已经把民宿的玻璃窗都关上,只看远天碧海。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现实的一切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你的心里缱绻的是触手可及的一大块一大块的情绪。好像情绪变成物质,可以用手触摸。从我离开大连,我就开始喜欢看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阳。我站在歇脚的地方,美得无与伦比的金灿灿的天际上挂着的太阳,将已经成为过去了的梦的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太阳,在我的寂寞的心田上灯笼般燃起来。时间不会停歇,而时间在这里放慢脚步,时间一点点儿地倒流。时间变成美丽的深渊。 我自己一个人看过海上的日出,我跟妈一起看过海上的日出,我跟儿子一起看过海上的日出。让我觉得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有说过海上的日出是美的。感动有好多种,汲了天也汲了地,汹涌澎湃的是一种,一刹那所有感知的一切化成一片空白的也是一种。看日出时,我感知的是后一种。和妈看日出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妈,日出美吗?妈回答说“美”。 我问民宿的女主人:“有你不认识的花儿吗?” 我也开始暗恋了,暗恋大沙村,好像大沙村是我的第二个或者第三个故乡。我歇脚的窝就是青籁。青籁的大门前有好多花木,我问女主人有没有金桂,女主人指着几个盆子说:有啊。 有金桂吗?我快步走,看到一棵棵金桂小乔木,枝条挺拔,两边多不对称,与叶柄连生。忽然,我想起我常仰头看的天上的月亮。 相传月亮上吴刚所砍的树,不就是金桂吗?我眼前的金桂!酒酿圆子的酒,是桂花酒吗? 竟然觉得热了,我掀掉身上的被子来到窗前。大沙村的海上,正在时间的深渊里升起我熟悉的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升起来,天际变得狭窄的时候,我看到太阳已经灯笼般挂在大沙村的天际。我心田里的灯笼又多了一个。 其实,当你决定你要这么做的时候,你的心里一定有憧憬的。最好的证据是,“有酒酿圆子吗?”我刚刚问过民宿的女主人。酒香从某一个时刻在我的心田慢慢儿地弥漫开,我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大沙村的时候,酒香已经成了一片,在我的心田落了户。 说到酒酿圆子,我在百度上查过对它的解释:是宁波传统小吃,由糯米粉搓成的小圆子与酒酿同煮而成。圆子糯,酒酿甜,还得撒上一把香喷喷的糖桂花。 想不到酒酿圆子跟我小时候吃的核仁汤圆很像。长大了,特别是在日本,很少有机会吃到汤圆,但是汤圆存在于身体的感觉里。 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兴奋地叫起汤圆来。 “是酒酿圆子。”民宿的女主人说。 我放了一个圆子在嘴里。圆子热到烫痛我的舌头,圆子在我的嘴里被含了很久,直到我喉咙发出快活的啧啧声,我才对看着我笑的女主人说:“这就是有名的酒酿圆子吗?”我放下筷子,觉得整个身体都软了。我又问:“是桂花酒吗?” 酒酿圆子正如我想象的一样甜,酒香却比想象的浓郁。 本来想写大沙村,竟想不到写了日出和酒酿圆子。仅剩下的一天里,我除了呆在房间里看着大海发呆,还是看着大海发呆。不认识的花儿,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搞清楚的。想看的看到了,想吃的吃到了,我舒服得浑身无力。 傍晚我想去风门口散散步。走出民宿的时候,看见旁边客房的女人抓了几只虾蛄,并将它们清蒸在盘子里,摆在民宿门口的老船木桌子上。女人和她的朋友一边吃清蒸虾蛄一边喝酒,快乐得十分单纯。我不时凝望着被掏空了肉的虾蛄的皮,呈粉红色,有一点儿像吃它的女人的肌肤。女人赤着脚,脚背被太阳晒得很黑。下一次去海里的时候,不知道她会不会将她的脚趾甲修理得干净一点儿。 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特地到大沙村来看海。但是我知道大沙村的朝日大红灯笼一般高高地挂在我的心田。 在风门口,我突然脱掉鞋子。光脚板沾满沙子,是大沙村的沙子。快活从脚底升起…… 到大沙村来的人,包括我,不过是全国民中的一小撮人,但是,就是这一小撮人,却足以改变大沙村。大沙村的海鲜一定会越来越贵。 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时,也许会有人问我去哪里比较好。“去大沙村,那里的日出很美,酒酿圆子很有名。” 我可能会第一次说日出是美的。大沙村的自然景致是中国的新名胜。大沙村是现代中国最清洁的场所。来大沙村看一看,你可以更加了解中国的发展。 (本文作者系日籍华人——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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