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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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8月2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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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花下的微笑

    虞 燕          

    那一年,教室前面的芙蓉花开得特别好,碗口大的粉色花朵一鼓作气从宽大的叶子间冒出头,东一朵,西一朵,高一朵,低一朵,肆无忌惮地绽放。陈老师出现在芙蓉树下,她微弓着腰,一手握住三轮自行轮椅的方向盘,一手按在扶手上,手忙脚乱地挪动。阳光从枝叶间漏进来,细细碎碎跳落在她身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停妥后,陈老师后退几步,又看了看,确定轮椅已最大程度地被树荫遮住,才转过身往教室走来。

    那个小学四年级的我急忙把紧贴着教室玻璃窗的小脸转回来,佯装读课文。

    陈老师是我们新来的班主任。娇小的陈老师有一种莫名的强大气势,用不了几个回合,班里的“刺头生”已被彻底收服。陈老师发火时,白皙的圆脸如滴进了红色水墨,且以最快的速度洇开,顷刻,整张脸就红得均匀,红得令人生畏。她把教棒挥得“呼呼”响,最后“砰”一声落在讲台上,眼睛探照灯似的来回扫射,并配以威严的警告词。台下的我们绷紧神经,静气屏息,我甚至用强大的意志力把咳嗽都给生生压了下去。

    同学们都怕她,说她凶巴巴,不和蔼不温柔,但我的眼睛录下了陈老师另外的样子——有好几次,我从窗子瞧见陈老师耐心地调整我那辆三轮自行轮椅在芙蓉树下的位置,让它免受太阳直射,又严肃劝离那些个热衷于把轮椅当玩具的学生。

    记忆里的那个午后,阳光如无数根金线热热闹闹地垂下来,亮闪闪的,让人不由得眯起眼睛。风暖烘烘的,吹得机耕路两旁的水稻弯着头打起了瞌睡。我的轮椅碾过一粒粒小石子,有的石子儿一下子蹦出老远,仿佛在表示抗议。在后面推着我的弟弟特意停下来,走过去把那颗抗议的石子踢飞,大概是警告它:不服也得服。再经过一个陡坡,一小段铺了石板的路,就到了校门口。操场刚拔过杂草,轮椅在翻起的泥土上留下了辙印。

    教室前的芙蓉花开得挤挤挨挨,有几朵拼命伸长花枝,从密集的掌状大叶子中探出脑袋。斜长出来的花朵一下子有了广阔的空间,得意地在风中晃荡起来。等我到达芙蓉树下时,穿蓝白细条纹衬衫的陈老师已站在那几朵花下,“要是学校有食堂就好了,你中午就不用回家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轮椅的方向盘帮我停靠妥当。我习惯性往背后一摸,心里倏地一惊,书包呢?扭过身子把轮椅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不见书包的踪影。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书包呢书包呢?”弟弟挠着脑袋很肯定地说:“姐姐,你书包真没带。”我哇地哭了出来,上学忘带书包,这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陈老师一把抱起我:“你这个傻囡哟,书包也不要了。”她故意作出嗔怪的表情,又忍不住眼角向下弯,嘴角微微往上翘。在我眼里,这个微笑比她头顶上那几朵开得自由而热烈的芙蓉花还要美上好多倍。我哭得更厉害了,愧疚中带了一点撒娇。陈老师抱着我本就吃力,又要安慰我,她白净的脸上像被芙蓉花染了色,鼻尖冒出了细汗。

    陈老师把我抱进教室后,嘱咐同桌拿出课本和我拼着看,又弯下腰轻声说:“你弟弟很快就会把书包拿来的,你放心。”随后,转身走上了讲台。陈老师开始讲课时,我还呆呆地回味着她衬衫上淡淡的肥皂香,真好闻。

    陈老师只当了我们一年的班主任就调走了,五年级新来的班主任很年轻,比陈老师高大丰满很多,却抱不动我,也不关注我的轮椅会不会被太阳暴晒。我依然坐靠窗位置,上课时经常会望着芙蓉树发呆,想着那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眼睛和心里都酸酸的。

    时光像弟弟自制弹弓上的楝果,嗖一下飞出去老远。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我见过无数的微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温暖的,动人的,可爱的,明媚的,腼腆的,爽朗的……可没有哪一个微笑能像陈老师在芙蓉花下的微笑那样,充满神奇的力量,每当我受挫受委屈或因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自责时,那个微笑总能适时地浮现,它以最柔软的方式教会了我坦然面对既定的事实,并坚强越过去。

    现在的我偶尔会给陈老师打个电话发个信息,聊聊以前,说说现在。我反复跟陈老师提起当年的她,她的瘦小,她的短头发,她发火时的脸红,她经常穿的蓝白细条纹衬衫,她抱我时淡淡的肥皂香……陈老师笑得咯咯咯,夸我记性真是好,她说她老啦,人已经胖得不像话了,以前的衣服一件都穿不下喽……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许多许多年前,她在芙蓉花下的微笑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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