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 一直很喜欢芭蕉。 喜欢“芭蕉”这两个字爽利而内敛的音韵,喜欢芭蕉阔朗舒展、青翠似绢的蕉叶,更喜欢看芭蕉静立在江南古宅或园林一角的古典与清雅。 这个夏秋之交,我们乔迁新居后,看到邻居家的小花园里花木扶疏、错落有致:绿萝和常春藤垂挂在矮墙上,淡紫色的牵牛花爬上了树梢,橙黄色的凌霄花盛开在竹制的拱门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一棵树形潇洒、绿意葱茏的芭蕉。这棵芭蕉三米多高,已超过二楼人家露台的高度,正对着我们家的落地窗。某天邻居站在芭蕉下和我们聊天,交谈中得知,这棵芭蕉是他两年多前种植的。我们坐享其成,竟然有了与芭蕉朝夕相望的美事。 如果说从前对芭蕉的喜爱,只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愉悦感,现在则不由得想对芭蕉多一些了解。 在宁波,芭蕉很常见。于是连续几天的清晨,在送女儿上学后,我便前往宁波博物馆近距离探看。这里的芭蕉,相对低矮一些,因为没有修剪,也更原生态地展示着芭蕉的新陈代谢。 我第一次注意到,蕉叶未展开前,是卷成烛状的。它们有的刚长出一小截,有的已长成一大段,还有的如字画卷轴。最有趣的,是那包卷顶端的卷须儿,像一缕凝固的飘忽的烟。我观察到一株矮小的芭蕉,前一天早晨还有一片叶子是微卷的,第二天已舒展成嫩绿的幼叶。原来,蕉叶就是由这些包卷慢慢伸展开来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绿蜡”这个词。《红楼梦》中,元妃省亲时命众姐妹并宝玉题诗。宝玉有诗云:“绿玉春犹卷。”宝钗提醒他将“绿玉”改为“绿蜡”,并告知用典源于唐代钱珝咏芭蕉诗,“冷烛无烟绿蜡干”。而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一书中,曾以“绿蜡春犹卷”为上联,续下联为“红楼梦未完”,并引为人生憾事之一。 以前看书,虽然对“绿蜡”“冷烛”不解,却未曾细究。此刻看到这些包卷,再品读钱珝的《未展芭蕉》诗:“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开”,只觉豁然开朗,万般妥帖。而后两句,诗人将未展芭蕉比作写满少女心事的书札,而东风又如此顽皮,更是想象独特,别有意趣。 芭蕉是唐诗宋词里非常重要的抒情意象。文人们常常将芭蕉与愁思联系在一起。如李商隐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雨打芭蕉,更为文人们所广泛品鉴。白居易有诗云:“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细雨润物无声,芭蕉有声,雨势必定不小。八月底的某天,夜半酣眠中,迷迷糊糊听得骤雨忽至,窗外雨声潇潇,绵密急促,如于山谷听远处飞瀑声。起初,我们以为是雨水打在新安装的玻璃房顶的声响,后来忽然想到,这大概就是雨打芭蕉了。有了这种听雨体验,再念及南宋赵鼎“要作秋江篷底睡,正宜窗外有芭蕉”,欧阳寓庵“篷窗卧听潇潇雨,却似蕉窗夜半声”,便有了更深的理解。蕉窗或篷窗听雨,是喜是愁,关键还在于心境。 除了愁思,芭蕉另有一种雅趣。芭蕉的叶片为平行脉,唐代路德延《芭蕉》诗云:“叶如斜界纸,心似倒抽书。”意思是说,叶子像斜纹的帛纸,中心一圈一圈斜转着往上长。 蕉叶题诗,雅人深致。据说,唐僧人怀素种芭蕉万余株,日以蕉叶代纸写字。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云:芭蕉“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他对蕉叶题诗情有独钟,认为可“随书随换”“雨师代拭”,“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他的题蕉绝句:“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其流连蕉叶间挥毫洒墨、自得自乐之态,跃然纸上。暗想:吾辈无才可题诗,但某天带上几支笔,寻一晴叶写字,虽东施效颦,任性一回又何妨? 清代蒋坦伉俪“蕉叶对诗”的故事最令人难忘。据蒋坦《秋灯琐忆》记载,夫人秋芙手植的芭蕉叶大成荫,风雨滴沥,蒋坦于枕上闻之,心与之碎,某日在蕉叶上戏题:“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次日见秋芙续:“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秋芙之应对,与苏轼词《定风波》中柔奴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芭蕉为芭蕉科芭蕉属,蕉叶结构疏松,极易被大风吹裂,所以宜种植在避风的地方。据说徐悲鸿曾让齐白石和张大千互换一下各自的“强项”,让白石老人画芭蕉,让张大千画虾。白石老人表示不敢下笔,“因为我没弄清楚,芭蕉花的卷心是怎么长的,应该是左旋的还是右旋的?”窗外有芭蕉,但我对芭蕉的了解还太少了。我观察过芭蕉卷心,但尚未观察过芭蕉的花果以及更多的生长规律。 忽忆多年前,我们曾给女儿在芭蕉树根旁拍过照片。今天翻看,竟然已是15年前。果然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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