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宁海老底子称缑城,地儿不大人亦不多,城里只有几万人,其中一半还住在山坡上。 缑城那条中大街,当年就是山冈。中大街南面有几条老路,从西到东,依次是兴宁路、龙灯墙、避司弄、解放路、桃源路,这五条路除了避司弄,其他四条都通到南门的洋溪边。解放路旧时叫南大街,据说是上世纪60年代改的名。解放路窄窄的,仅三四米宽,路中央是石板,两边由洋溪捞上来的卵石铺就;路弯,呈蛇形,两边是密密匝匝、低矮沉闷的百年老屋。以今天的眼光看,称之为大街,不免有点可笑。这条路,落差还蛮大,从南到北,阶梯式上升,仿佛梯田,一层又一层的。梯田长出庄稼,这里则长出一户一户的人家。 我母亲的娘家就在离解放路不到二十米的文明巷三号,那是座清代的木结构四合院。外公外婆早年生活在上海,都是洋派的人物。外公能说一口流利英语,民国时给美国人当过翻译。我出生在外婆家,因为降世于凌晨一时,外公给我取名叫“一鸣”。我从小由外婆带大,对周边一带烂熟于心。 离外婆家很近的三隍堂口,有家成衣社和鞋革社。三隍堂口的成衣社,是缑城当时最著名的裁缝店,集体的。店里有许多辆铁车(缝纫机),人们经过三隍堂,大老远能听到“哒哒哒”美妙的缝纫机声。成衣社的裁剪大师傅叫炳夫(音),他和我父亲关系不错,空闲时还会带上一把花生米,到我家和我父亲喝上一盅。那年月,我们全家的过年衣裳都是请他做的。我叫他炳夫叔。炳夫叔上身魁梧,下肢瘫痪,一天到晚就坐在成衣社门口裁剪台的后面。记忆中,他的脖子上总挂着一根长皮尺,从未取下,就像长在身上一般。炳夫叔手艺好,人也和善,大家都喜欢去他店里做衣服。有趣的是,高中毕业参加工作那年,母亲领我去炳夫叔处做了件卡其布中山装,但我穿上后,觉得怎么也不合身。 成衣社的隔壁是鞋革社。鞋革社的女会计叫金梅,是我母亲当年的闺蜜,我叫她金梅阿姨。金梅阿姨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讲话声音很轻,经常来我家串门,和我母亲一聊便是半天。她的丈夫叫老王,个子不高,人清瘦,是解放战争中的渡江战役前参加解放军的。老王虽然打过仗,脾气却温和。没想到的是,日后,我竟然还跟老王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一段时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关镇政府办公室设在解放路58号的顾宅(顾宅50年代被政府征用)。顾宅是当年一位叫顾鸿章的南洋华侨的房产,占地900平方米,是花园洋房。门庭上挂着当年同盟会领袖题的匾额,显示着顾家当年的显赫。我印象最深的是,顾宅中堂的门扇镶嵌着五颜六色的进口玻璃,地面铺的地砖也是进口的。院子里还有荷花鱼池和八角凉亭。那年月,我父亲在城关镇政府工作,也就每天在此上班。我和镇干部的一帮子女,就经常在中堂的地砖上打滚、打木旋,在花园里捉迷藏。让人唏嘘的是,1976年政府落实国家政策,将顾宅归还给了顾家,此时,一生爱国爱乡的顾鸿章先生,早几年已在离顾宅不太远的水角凌的一间破旧房子里去世。 解放路旁还有一口石板井,原是应家祠堂里的应家私井。该井所处地势低,水源旺,水质清。应家人为了方便邻里汲水,就扒掉了围墙。应家在缑城很有名,大画家应野平就是应家人。小时候每逢干旱,我和父亲就会提着水桶去解放路的石板井汲水。今天一想起那口石板井,我们全家仍心存感激。 当年外婆家附近还住着一位赫赫有名的根雕大师李云波。李云波做根雕,从不上山乱挖乱砍树根,根雕料都是从柴夫手中买来的,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1963年李云波去世,据说,出殡那天,许多人前去送行,场面盛大。我有幸收藏了一件题有李云波先生落款的根雕作品:《寿翁》。 解放路是条很老的路,人文底蕴绵厚。当年的解放路是缑城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正是缑城的中心。解放路的北端不远处是当年的县衙,今天的县政府。三隍堂口的东面离城隍庙很近,缑城大户柴家也在此。顾宅的西边不远处是缑城曾经的孔庙。解放路是一代又一代缑城人抹不去的记忆。今天,随着城市化建设的推进,解放路已开始了全面的拆建。老解放路已基本拆建完毕,只剩下一片瓦砾。庆幸的是,像顾宅这样的建筑作为文保单位被保存了下来。 那天,我独自站在解放路的瓦砾堆上,夕阳西照,几只飞鸟盘旋,这景象多少令人有些伤感。我想象,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林立起新的高楼大厦,此地又将变得繁华。历史似乎总是这样,它永远不会冷清,就像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场烟火冷却,总会升腾起另一场热烈的烟火。这是情理,也是人世的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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