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记忆·讲堂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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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9月2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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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身份是怎样“炼”成的

——从王铎的墨迹、刻帖与书籍说开去

王铎《与戴明说》(故宫博物院藏) (薛龙春 供图)
(天一阁博物馆供图)

    顾玮 吴央央 整理      

    立言 在书法史上留下痕迹

    王铎(1592年—1652年),字觉斯,明末清初重要的书画家,其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有“南董北王”之称。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因为他为明清两个朝廷服务过。他的作品传世量较大,书画有1000多件,刻帖在10部以上,还有诗文集等。王铎留下了墨迹、刻帖、书籍三种不同形式的文献,使得后人有机会在三者之间做出多样的对比。

    王铎留下的墨迹除了大的立轴、手卷外,还有许多手稿,是他写诗稿、文稿、信札时起草用的,从中可以发现有趣的现象。譬如有一封他写给“念冲史老亲翁”的信,正式稿在底稿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段文字,这说明古人写信是打草稿的。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王铎喜欢用一些古怪的字,一些他认为更加古老的字体。

    把历代书法名作摹刻在木板或石板上,然后拓成墨本并装裱成卷或册,谓之刻帖。刻帖是古人在没有影印技术的情况下,大批复制名人法书墨迹的一种手段。王铎是当时重要的书法家,留下非常多的刻帖。二儿子王无咎为其父撰集了一部非常重要的刻帖叫《拟山园帖》。在跋文中,王无咎说,父亲其实之前已有很多刻帖,包括《琅华馆帖》《银湾帖》《诗酒论》《二十》等,但他觉得还是太少,所以给父亲再刻十卷的《拟山园帖》。

    王铎最早的一部刻帖是《龟龙馆帖》,收录了书法作品13种,成于1641年。《银湾帖》原是题壁书,王铎去世以后,墙壁开始脱落,梁羽明把它摹下来,变成了一个刻帖。《拟山园帖》名气最大,王无咎刻帖前后花了8年时间,目的是为了纪念父亲,从刻帖的最后一个“传之子孙”印章,不难体会这层深意。

    王铎是个贰臣,这是他政治生涯上的污点。古人讲求立德立功立言,他前面两个没能做到,唯一能做的就是立言,所以他要尽可能在书法史上留下一点痕迹。

    传世 塑造在文化史上的权威形象

    年轻时,王铎就不断为自己刻诗集、刻文集,乐此不疲。他在给弟弟的一封信中说:“忆吾家乌衣、青毡,或以政事传,或以书法传。倘吾兄弟他日得以诗文、书法传,是亦不愧前人,勉乎哉勉乎哉!”所谓不愧前人,表明了他们家族要像东晋王羲之、王献之家族一样以书法名传后世。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王铎自己也知道在政事上是没办法出头了,只能靠书法和诗文传下去。

    王铎去世后,其家族成员包括一些姻亲,也不断地花大力气来给他刻帖、刻集,全力塑造王铎在文化史上的权威形象,以此冲淡政治失格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对于他们家族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

    王铎写过多少诗文?王氏族谱里说其所著《拟山园初集》有300卷。他的朋友给他写的墓表上说,已刻100卷,未刻20卷。今天最常见的王铎诗文集是《拟山园选集》,一共刊刻了四次。第一次在金昌,也就是今天的苏州。第二次在白下,也就是今天的南京。第三次是他的弟弟在昆山做县令的时候。到了1653年,也就是他去世的第二年,王铎的两个弟弟在苏州再次拿已经刻成的书进行校对,增加新的篇章又成一版。这一版就是今天能看到的《拟山园选集》75卷版,而据他的弟弟说,选集所存诗文不过十之四五。

    王铎的诗写得实在太多了,流传至今的还有1.5万首。有人笑话他说:“根本没有时间读这么多诗,如果能读这么多,我不如去读《全唐诗》,读你干吗?”之后,就有朋友帮他删减诗文集,精选几百首,重新刻集子。

    王铎的诗文集流传最广的是75卷的《拟山园选集》,另有82卷的,收藏在中国科学院。我还了解到《拟山园初集》有一个明崇祯时的刊本,为71卷。天津图书馆收藏有王铎诗集,是《王觉斯初集》的黄居中抄本。黄居中是明代重要藏书家,他居然这么崇拜王铎,把他的诗集作为抄本。上海图书馆还有两个藏本,因为上面有点评,我想应该是明代的。

    辨伪 墨迹、刻帖、文集三者对比

    如果将王铎的墨迹、刻帖跟文集做比较,会发现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改动。譬如他的手稿中有一封信叫《答雪堂》,是写给熊雪堂的。信中提到,说正在看对方的诗集,“诵大集若涉溟海”。而在熊雪堂的诗集里也记载了他们交往的一些信息,这封信写于1638年是毫无疑问的。然后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在王铎的诗文集里收录了这封信,标题却变成了《答太青》。太青指的是文翔凤,是当时中州地区重要的儒家学者,名气很大,可是这个人在1625年前后死了,跟王铎没有任何交集。更奇怪的是,王铎诗集里居然还有文翔凤给他的点评。显然,这些是虚构的。

    另外,还把写给戴明说的信变成写给其他人的信。戴明说和王铎是邻居,交往之初,戴明说喜欢买一些刻帖,买来后请王铎掌眼,王铎经常拿它们作为范本临摹。在两人的通信中可以看到,王铎在落款处写“岩荦老先生阁下”,岩荦是戴明说的号。戴明说也常常给王铎回信,而且会在回信中加盖两个章,一个是“戴明说”,一个是“道默”,后者是他的字。两人有六七十封信流传下来,两个邻居间的书信,在今天成了我们研究的绝好素材。

    其中有一封写给戴明说的信,在诗文集中摇身一变,变成了跟董其昌讨论法帖的好坏。董其昌是当时书画领域最大的权威,攀上他,无疑可以自抬身价。在《拟山园选集》里,出现了八封王铎写给董其昌的信。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发生在书法家倪元璐身上的事更加离奇。在《拟山园选集》里,有倪元璐给王铎写的一篇《五言代序》。序中大意是,倪元璐跟王铎是莫逆之交,然后夸了王铎一大堆,其中有几句“飘然驹过隙,援镜头已白……悠悠千万载,从斯立其俶”。过去我一直相信这是倪元璐的诗。前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上海图书馆借到倪元璐的一本书,里面恰恰有王铎给他写的序言。两篇序言做一个对比,会发现同样用了很多古怪的字。再读一读《拟山园选集》中《病中倪鸿宝过访,鸿宝刻词头,命作序,柬此代序》诗:“原想百岁中,飘然驹过隙,未及书功勋,援镜头已白。”两首诗十分相像。由此不难推断,本来是王铎给倪元璐的诗集写了个序,后来一个反向,变成了倪元璐给王铎写了序。事实上倪元璐没有任何可能给他写这篇序,因为1633年以后,他俩就交恶了。

    再一步步细查,可以发现《拟山园选集》中其他一些序言也有问题。总结起来,一是把名气小的作序者换成名气大的,二是把早年那些关系不怎么样的作序者删掉,增加了别的名字,新增的很多是东林党人。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告诉别人,“我的朋友圈”多是这种正面人物。

    这些事情想来不是王铎自己干的,因为那时他已经去世了。应该是他的两个弟弟用这种方式来帮助他获得更高的文化声望,从而塑造和确立王铎在历史上的文化身份。通过墨迹、刻帖、文集三者对比,我完成了对王铎的辨伪。

    (讲演内容来自天一阁书院·国学堂,有删节)

    主讲人名片

    薛龙春 2004年获南京艺术学院文学博士学位,2006年至2010年为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后,2008年至2009年、2013年至2014年两次任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访问学者,2015年任台北故宫博物院访问学者,现为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艺术与考古中心教授。主要研究16世纪至17世纪中国书法篆刻史、尺牍文献,著有《张怀瓘书学著作考论》《郑簠研究》《王宠年谱》《雅宜山色:王宠的人生与书法》《元明书法谈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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