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其洋           

    今年8月，夏立君凭借散文集《时间的压力》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无始无终、没有形状和重量的时间，何以会产生压力？看到书名，便惹兴趣。书从网上购得，开卷就难以放下，几天便读完了。

    《时间的压力》是一本历史人物品评集，涉及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司马迁、李斯、李陵、商鞅、夏完淳诸人。夏立君观察历史，思量古人，让人分明感受到，时间不仅是有压力的，亦是在深沉呼吸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时间的流逝中，这些古人的命运挣扎和人生浮沉，无不说明，时间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时间和生命有限，一个人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或者说一个人能赋予自己的生命怎样的价值和意义，才算不虚此生，不被时间抛弃，不被历史遗忘——“时间的压力”由此而生。这压力，正源自作者对古人和自己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追问。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千年以降，孔子的话语一直敲打着士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古以来，追求功名是儒家正当事业，功名是士人联系家国的纽带。《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书生士人在世，不能不认真思考的是，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和意义。不是碌碌无为过一生，不是一事无成过一生，一个人追求“三不朽”，就不能不与时间赛跑，或者说以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地拉伸生命的长度。有赛跑和拉伸，自然产生压力，这便是“时间的压力”，也是思考、追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带给人的压力。

    时间既有情又无情，再伟大卓绝的人，与时间抗争，也必然有曲折妥协。正因为如此，夏立君才“理解地同情”所书的古人。这些古人，正是在“时间的压力”下左冲右突，想方设法将时间拉伸，让生命“与众不同”“更有价值和意义”，以有限换取不朽。

    屈原作为“第一个独唱的灵魂”，何以会对楚怀王有“疑似爱情”的“婢妾心态”？众人眼中阴险奸诈的枭雄曹操，何以能创造别具一格的精神时空？悠然洒脱、静穆无忧的陶渊明，何以会深度关注死亡？自称“天子呼来不上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何以会写出《与韩荆州文》那样的干谒诗文？遭受天下奇耻，“是以肠一日而九回”的司马迁，何以能忍辱负重写就“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李斯何以能由“厕中鼠”晋级为“官仓鼠”，且将空前绝后的宏大历史剧表演到底？作为让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李陵何以会屈身投降匈奴，让亲友罹祸、祖上蒙羞？靠“徙木立信”开启秦国改革大幕的商鞅，何以最终会被自己开启的时代“车裂”……

    时间有限，人生苦短，如果追求“三不朽”甚至安身立命难成，“时间的压力”会造成人性的复杂，也使得人的命运抉择看似矛盾实则有其必然性。人性之复杂，正在这里。各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也由此而不同。

    中学读书时，背诵过夏完淳的一首五律《别云间》（云间是夏的家乡松江县古称）：“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魂归来日，灵旗空际看。”读《时间的压力》才知道，抗清少年英雄夏完淳，死时虚龄17岁，而同时具备年少、忠烈、文采三项者，亘古以来唯此一人。如此短暂的生命，却完成了一曲流传千古的绝唱，生命雄厚宽广得让人不敢相信。能有这样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不能不说，恐怕正是“时间的压力”成就了这位天才少年。

    尊崇不已而至心灵相通，夏立君悉心追寻着夏完淳的人生轨迹，并费尽周折去上海小昆山镇荡湾村拜祭“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之墓”，在墓前情不自禁失声痛哭。这热泪长哭，是他对少年英雄的敬仰，也是对后人拿愚忠、民族融合之说否定英雄声名的实用主义的不满，更是借少年英雄战胜“时间的压力”所创造的丰富壮阔的人生来反思和鞭策自己，那感觉恰如作者年过半百后“冷水浇背”。夏立君先做老师，后入媒体，50岁前后，深感时光飞逝的恐慌与焦虑，不想再低水平地重复自己，于是潜心阅读，厚积薄发，终成此书。这其实就是在清醒而笃定地对抗“时间的压力”，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

    司马迁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用之趋异，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自然不同，说到底，就是对时间认识和利用的不同。“逝者如斯夫”，人若感受不到“时间的压力”，生活漫无目的，回头看时难免为一场空而浩叹。人生不能不承受和抵抗“时间的压力”，保持适度的焦虑，以免生命在麻木中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