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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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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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湖桥村

    俞赞江           

    湖边的小村不见了,湖桥湖的东南缺了一段天际线。没有了那道屏障的守护,湖面豁然敞亮了,湖景也似乎有点不协调。奉城这座古老的内湖,向来低调地藏匿在居民区里,加上湖的周边又无宽敞马路贯通,这让小城的大多数人无缘涉足,难以观赏其姿容。如果用“养在深闺人未识”来形容,那是最恰当不过。

    而现在,以这座美丽的湖泊命名的村庄——湖桥村,也寻不着踪影了。谁都明白,城市棚户区改造,是惠民工程,也是大势所趋,任何力量都阻拦不住。多少年来,湖桥湖与湖桥村唇齿相依,朝夕相处,彼此早已水乳交融,一座湖与一个村的缘分,说不尽道不完,湖边的村,村边的湖,它们之间肯定演绎过很多故事。我知道,很多湖桥村民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他们渴望能把村边的那座湖也一道迁走,因为那座湖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回忆,珍藏着无数代人的梦想。我相信,湖桥村每个村民的灵魂,被这清纯的湖水浸润过后,在天光下会更加澄澈。如今,他们再也闻不到湖水的气息,再也听不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噼啪声,再也观赏不到雨天湖面飞珠溅玉的奇景。

    湖桥村不同于其他城中村,周遭没有高耸的楼宇,村里领略不到都市风情,只有亘古未变的乡村味,悠然弥漫在小村的角角落落。村的东侧至今是大片农田,四季里总是变幻着斑斓的景色,恍如LED大屏里的背景画面,把湖桥村映衬得风光无限。这里的村巷道路、房屋样式、民风习俗跟江南大多数村落没啥两样,一条东西向的穿村街巷将村庄划为南北两半,这街巷勉强能通过一辆轿车(从前那可是一条通衢大道)。全村被弯弯曲曲的巷子和弄堂缠绕着,弄堂间相互贯通,又相互隔绝,有的看似有几许深长,到头却是断头路;有的看似走到尽头,一拐弯,柳暗花明又是一条弄。几排木结构老房之间垂直着一条小弄堂,两侧的木板墙已染成古铜色,年代感十足。这让我想起故乡小镇上的旧宅,小时候,我们就是在这样幽暗的地方捉迷藏,抓“特务”,每天排着队,齐声呼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这样古朴的村庄,在小城独守一隅,简直有点遗世独立。

    39年前,我还是个初中生,我就读的城关三校建有养兔场,放学后我们常常去割兔草。同学们结伴来到附近湖桥村的田野,第一次看到碧波荡漾的湖桥湖。那会儿,我心旌摇曳,如此漂亮的一座湖,边上还有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村庄,我好羡慕家住湖桥村的同学。那时,湖边的兔草真多,真鲜嫩,我们割呀割,总是割不完。后来更多的同学闻讯赶来,兔草一天天少了,最后连草根都难见到了。我们只好另辟蹊径,从湖桥村中间的小街径直穿过去,向东面更远的土埭村进军。那时候,压根没有宽阔的金钟路,地理印象与今天截然不同,湖桥村其实是连接城内与城外的一道分水岭,无疑成为县城东南部的交通要塞。

    很多年后,我长大了,我当了那所母校的老师。作为最忙碌的班主任,那些年,我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家访的路上,无数次去湖边的学生家;无数次绕过湖桥湖,穿过湖桥村,去往更遥远村庄的学生家。那座湖,那个村庄,那段路,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抹不去,始终鲜活地存于我大脑的相簿里。而且,那片地域还时常闯入我的梦境,让我穿越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

    再后来,我竟然在与湖桥村、湖桥湖近在咫尺的小区,买了房子住下来,并且一住好多年。从此我有更多机会盘桓于此,有大把的时间去怀旧和幽思。这些年,我早已步入中年,参悟的东西与日俱增,世间万物本没有永恒的存在,再美好的事物也终将消失,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去认识和珍惜,抱有什么样的情怀和态度。

    湖桥村拆迁前的那些日子,我多次去村里走,在石板巷里,在小店门口,在村口的旧凉亭里,我默默观察着村民们的反应,试图从他们的表情、言语、举止等诸方面,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彼此说着很轻的话语,有时安静地听着别人的谈论,有时则坐在石凳上若有所思。总之,我眼里的村民淡定从容,整个村庄井然有序,波澜不惊,不曾流露出动迁前的任何迹象。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们以这样和谐与平静的方式,来陪伴即将消失的村庄,来感恩这座养育过他们数辈人的湖边的摇篮。

    2018年春节前夕,某个夜晚,我路过湖桥村,突然看见村庄被巨大的黑暗笼罩,随即发现,整个村庄早被腾空,每幢房子、每座院落、每个房间都阒寂无人。我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悄然搬走的,看村庄外观,仍是干干净净的原样,村民们大概不忍心污损自己心爱的家园,只是远远近近,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我一家家察看过去,有的院门紧闭,有的院门虚掩,有的院门敞开……我走巷串弄,差不多走遍了全村,终究没找到一个村民,原来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游荡在这个空壳的村庄里,犹如梦幻一般。

    秋日的午后,太阳已不再灼热,我又逡巡在那片空旷的土地上,漫无目标地寻觅着什么。这个两三百户人家的小村,那鳞次栉比的房屋眨眼就没了,难以置信这里曾热热闹闹存活过一个村庄。而且它所占的土地面积仅一个足球场大小,好像一位巨人在泥地里躺卧时,你很难估算它有多宽绰,当它突然起身离去,东西南北留下的印痕却是那么清晰完整,那么生动逼真,你甚至还能隐约闻到村庄呼出的气味,依稀摸到它散发出的微热的体温。那会儿,煦暖的阳光正从湖的上空斜照过来,宅地被平整得一览无余,连一棵树都找不着了,遑论听到鸟儿们的聒噪声。两条呈丁字形的沟渠几乎被堰塞,水流更显浑浊。零散的居民在废墟上刨土种菜,地面虽有一簇簇绿意点缀,却更显荒凉寂寞。

    我料定这脚下依然残存着各家院墙的基石,它们一定纵横伸展着,互相交错着,那是一个村庄湮埋的根脉,那是故土和家园最后留下的见证物。它们沉睡在时间的深处,静等若干年后,大型挖掘机将把它们生生挖断,残忍抛弃,然后巨大的打桩机和钢筋混凝土越过现有的位置,直插更深的地底下。我没有考证过湖桥村的历史,无法推断湖桥村的发轫年代,但我有幸站在这个村庄的历史末端——公元2018年,我目睹了它的消失,并铭记下这个时间节点。

    湖桥村肯定是城区最成功的拆迁村之一。应该说,街道办干部、湖桥村干部、每位村民,每一方都功不可没,但关键是村庄强大的凝聚力,村民们的顾全大局,我由此心生感动。

    像鸟儿般离巢而去的村民们,从此永不复返了。我祈祷他们安好,在故土之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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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