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野 40年之后,面对着日渐衰退的记忆力,我仍清晰地记得1978年7月19日晚去看电影的情景。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第二天要参加高考。 那天看的是一部刚复映的京剧故事片《节振国》。 正是酷暑时节,在超过35摄氏度的高温下,坐在灰暗色的影院里,数百名观众不断散发出各种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伴着银幕里发出的阵阵枪炮声,头顶的几只老式吊扇呼呼地转动,只是,那扇出的风传递到身上时已变成一阵阵的燥热。细密的汗水慢慢地从皮肤中渗出,像小虫在脸上蠕动,然后快速地滑落。 三个月后,我有幸来到杭城读大学,第一次走进有冷气设施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实现了心中的梦想。其实,城市电影院在夏天有冷气我几年前就已知道。那年,有一部叫《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风靡全国,但只在城里放映。一天,班主任老师从宁波城里看了《卖花姑娘》回来,在语文课上向我们讲述这个据说所有人会被看哭的故事。我忘了她当时是否热泪盈眶,但她有意无意透露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在宁波的电影院看电影,几百人挤一起,即使在夏天也不会出汗,因为电影院装着一种很高级的设施,可以放出冷气来。 在所有与电影相关的知识储存里,露天电影场于我是最具鲜明印记的一个符号。在我记忆中,露天电影场是县政府大院前经常用于群众集会的广场,或者是尘土飞扬的汽车站里的停车场、用煤渣铺设的中学操场,如果是在乡村,就是那种能铺开十多张大竹席的晒谷场,甚至是河道边任意一块稍稍平整些的空地。然后在场地当中插两根长毛竹,上面添加一根横杆,用绳子扎紧,再挂上一块用黑边围成的白色银幕。等到天黑,在人们的一片欢呼声中,放映队的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场地上。等十多张幻灯片标语闪过,16毫米老式放映机便开始发出吱吱的卷片声,在放完十来分钟的新闻简报后,露天电影正式开映啦。 看露天电影,完全没有禁忌,有人边看电影边“咔嚓咔嚓”地吃着各种食品,也有人无所顾忌地大声咳嗽说话;前后左右,随时会有人从容地掏出一支烟来点上,放眼望去,总有十来个暗红色的烟头在各个角落一闪一灭。 初夏时,蚊虫肆虐,电影放到一半,突然有人点燃杂草驱蚊,于是,露天电影场里便会升腾起一片白色的烟雾。如果是在秋天,会有蛐蛐的鸣叫声从旁边草丛里传出,然后是青蛙的接力。 与露天电影相联系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铁道卫士》之类的影视作品。此外,偶尔也会放映由“友好国家”拍摄的《地下游击队》《海岸风雷》《回故乡之路》等电影。1977年,以二战为题材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上映,这让习惯了《南征北战》式叙事的国人,对战争题材电影有了全新的认知。 1978年底,中国引进的第一部日本电影《追捕》正式上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追捕》就是一块从天外飞来且正在熊熊燃烧的陨石,观众的心理、视觉观感甚至价值观,都在其撞击下四分五裂。《追捕》一开始,便是一个移动着的广角长镜头,在灯红酒绿的东京街头,衣着鲜艳的行人秩序井然地潮水般涌来。画面拉近,一个女子冲进镜头,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接着,夹着汉字的日文片头跳出,那首后来风靡全国的《杜丘之歌》同时响起。 沉默寡言、内心强大的杜丘,性格火辣又柔情如水的真由美,机智硬朗总是戴着墨镜一脸酷毙的矢村警长,以及跌宕起伏、完全超出想象的故事情节和层次分明、节奏鲜明的叙事风格,加上毕克、丁建华、杨成纯等人极具魅力的配音,《追捕》把每一个观众炸得目瞪口呆。那天,我在杭州胜利剧院看完电影,愣在座位上,半天没从那种天崩地裂、死去活来般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无法把电影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与眼前的现实连接在一起。 与《追捕》一同上映的还有一部日本电影《望乡》,讲一个名叫阿崎婆的老人当年被迫离家流落南洋卖身的悲惨经历,著名影星栗原小卷在影片中扮演一个女记者。《望乡》让我们深刻地领悟到一部优秀电影对人心灵的冲击和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时,还有一部叫《水晶鞋与玫瑰花》的英国电影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争论,起因是发行量巨大的《大众电影》杂志在封底刊登了一张王子与女主角接吻的电影剧照,这样的“出格”在当时称得上骇世惊俗。 在某种意义上,《追捕》《望乡》的上映以及由《水晶鞋与玫瑰花》剧照引发的争论,具有强烈的标志性意义,有学者甚至将此视为中国改革开放在文艺领域的肇始。从此之后,一大批堪称经典的外国电影引入中国,如根据狄更斯著名小说改编的《孤星血泪》,由一代巨星劳伦斯主演的《王子复仇记》,以铁达尼克号沉没大西洋为题材的《冰海沉船》,以谍战为特色的《三十九级台阶》。 1978年,也是国产电影复苏的起点。之后几年间,中国电影人创作了一批必将被写入电影史的优秀之作,其中有潘虹主演的《苦恼人的笑》、张瑜主演的《小街》、谢晋导演的《天云山传奇》、陈冲和刘晓庆主演的《小花》、斯琴高娃主演的《归心似箭》、严顺开主演的《阿Q正传》、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等。这些电影在上映时,甚至出现一票难求的盛况。 电影不但记录历史,也记载人们的情感。追忆那时电影,尤其是对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来说,所唤起的不仅是一种潜藏于深处的情感,更是对那段特殊历史的复原和重新创造。 几年前的一天,小区居委会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晚上要在小区前面的空地上放露天电影。吃晚饭时,我将此消息转告给女儿,问她是否有兴趣去看一下。对此,她一脸迷惑,转而便一脸不屑。我突然想到,露天电影之类,大概只能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留存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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