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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厚德先生书法作品 (王介堂 提供) |
王介堂 2018年12月10日,曹厚德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悲痛之余,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与老朋友们谈及,他们都鼓励我写出来,整理成文,以使更多的人认识、了解宁波这位当代杰出的文化老人。 知道曹厚德先生这个人,是在50多年前。20岁的我认识了书法家沈元发先生。一次在他家里看到挂在墙上的一个镜框,里面嵌放着二三十个朱红印谱,朱白文相间,形状各异,印文内容是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我虽不大懂治印,但被这一方方线条挺拔、刀法凝练的印谱所吸引。沈老师告诉我,这套印谱是曹厚德先生刻制的。自此以后,曹老师的名字就像印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几年后,经一位朋友引荐,我去咸塘街曹老师家中拜访,曹老师的亲切、谦和、博学,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以后有什么难以解决之事,我常去请教曹老师,他总是耐心指导,从不推辞。1998年秋,曹老师得知我乔迁新居,亲书匾额“牧馀斋”(甬上文化界前辈周冠明先生取名)相赠,并刻印两方,一为“牧馀斋”,一为我的名章,我保存使用至今。十多年前,曹老师还应邀为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刻过一方栏目印章“戏林百面”,每天在电视节目中播映,可见他的知名度之高。 曹老师一生八艺同臻,知识渊博,但从不以艺高炫人。他多次跟我说起他只读到小学毕业。从6岁起,在父亲曹久裕先生的严格教育下,曹老师每天在一块大砖头上书写不辍,10岁后已挥毫自如,功力不浅。一次西门外航船埠头船主有一只新船需在船头书写二尺见方榜书大字,曹久裕先生正有要事离不开,就叫人带曹厚德去完成。对方一看派个小人来,很是不悦,要曹厚德先在纸上写好看过后再定。待当时才11岁的曹厚德挥毫书写后,围观的人群连声喝彩,船主十分满意。自此后,少年书法家曹厚德的名字不胫而走。 咸塘街、大来街一带尚未拆迁时,大家都会看到一家转角的酱品店墙上,有巨大的“酱园”二字榜书,白墙黑字正楷,每字足有5米见方,这就是酱品店老板请住在附近当时才12岁的曹厚德所书写。二字书毕,果然蓬荜生辉,观看的人络绎不绝,酱品店生意也好了许多。时任天童禅寺方丈的圆瑛法师,一次路过咸塘街,看到新写的“酱园”二字,连声称赞,一问得知是12岁的曹厚德所书,遂登门拜访其父曹久裕先生,亲切地抚摸着曹厚德的头,称赞他以后一定有出息。后来我曾请教过曹老师,写这样大的字手臂不够长,你是怎样把它们写得生动而匀称的?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教的,也是传统的在墙壁上写巨字的方法,就是先把一根木柴点燃,一头烧成炭后用水熄灭当笔用,然后绑在一根长晾竿上,人站在远处,手握晾竿在白墙上点出笔画中最关键的几点,这样就不会头重脚轻或头轻脚重,然后手握大笔,就近书写。我听后茅塞顿开,深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一次与曹老师一起去天童,在天王殿门口,曹老师告诉我,门楣上直匾隶书“天童寺”三字为清代名家清道人所书,但在1978年修复寺院时只找到残存的“天童”二字,这个“寺”字是他按“天童”二字笔法临摹写上的。看着匀称的三字,我从心底里佩服曹老师的书法功底。 曹老师的壮年正值“文革”以后宗教政策落实,寺院逐步修复、佛像重塑的年代,天童寺、育王寺佛像的重塑,就是以曹老师为首的能工巧匠们的杰作。完成后,时任全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居士亲笔写信肯定,称赞他们为东南佛国留下了瑰宝。曹老师的一生中,塑佛难以统计,不但在全国各地塑,还为海外输送精品。一次曹老师和我谈起塑佛像,他说自己最满意的是阿育王寺的韦驮菩萨像,我问其故,他说塑佛像最难的是塑眼睛,要塑得自己满意是百里难挑其一,阿育王寺的韦驮菩萨就达到了这一点,在塑像前你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会觉得韦驮菩萨看着你,这样就达到了艺术的效果。以后每次陪同客人到阿育王寺礼佛观光时,我都会把曹老师说的话向他们转述,增加了大家的兴趣。 天一广场兴建时,咸塘街一带的旧房被拆除,曹老师就迁至湖西右营巷靠近马眼漕一幢老式新房的四楼居住,从那时起,他为自己起了个“五明楼”的书斋名,自号“五明楼主”,我曾请教他“五明”的含义,他笑着说:这幢房子四面有五扇窗户,很明亮哦!后来有一位老师告诉我,曹老师自题“五明楼”,真正含义是暗喻对五项文化艺术——诗、书、画、印、塑要不断求索,达到“明”的境界。我恍然大悟,这是曹老师在不断自勉哦。我想起他自制并悬挂在书斋里的一块小匾,上书“艺无涯”,他是在时时鞭策自己向艺术的高峰登攀。 2000年初夏梅季的一天,我又去了曹老师家,一迈进楼梯口,就听到上面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走到三楼的转弯处,我看到曹老师坐在小板凳上戴着眼镜,身穿背心,一手握榔头,一手握凿子,全神贯注地在一块小石碑上雕刻着,看到我后,他歇手起身,让我去屋里说话。他告诉我,最近几天正忙着镌刻一幅“兰亭序”,已完成了一半。石碑是花了200元买来的温岭青石,自己用细砂石又打磨了几遍,我请教他镌刻的程序,曹老师说,他是在“一比一”的宣纸上先临写几遍,挑选出一幅自己满意的,然后用朱砂临写上石,再用白钢刀细雕,不能有一点马虎。不久,曹老师打来电话,叫我去拿他新镌的兰亭序印刷本,上面还写上了我的名字,我一直珍藏着。后来,右营巷的房子又在月湖景区建设时被拆除,曹老师搬迁到澄浪社区生活新境的一幢新房六楼,他在那里又镌刻了一块与“兰亭序”相仿的“波罗蜜多心经”。这两块刻石一直放在曹老师的书斋里。普通的石头在曹老师手下变成了艺术精品,我真为它们感到荣幸! 中山广场建成后,广场中的一座象征三江汇流由三块不锈钢和数根钢索组成的雕塑一时成为市民的话题,有的艺术家戏称是“几根棒冰棍和三块西瓜皮的组合”。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宁波应该有一代表性的城塑,我想宁波简称甬,甬的古字即是一口钟的象形,是否可在三江口置放一特大铜钟,四周铸以七千年文化的浮雕,重大活动还可敲击。我把此想法告诉了曹老师,得到他的赞同和支持,我们又联系了有关部门,但都杳无音讯。曹老师就对我说,这是很好的方案,他们不用我们先用。后来的几天,曹老师就用泥巴制作了一个小样,得到社区领导的支持,铸成一口铜钟作为澄浪社区标志物置放在社区入口处,成为一道风景。 为了调查宁波这块土地上现存的古桥情况,曹老师与杨古城先生等花了五年多的时间,踏遍了600余座古桥,对每座桥梁都进行了历史调查,丈量尺寸,拍摄照片,我有幸参与其中。这段时间,与曹老师经常同车出行,一路上得到曹老师的指教,收益颇丰。曹老师以桥名作对,将桥名入诗,妙趣横生,有幸收集在《宁波老桥》一书中。后来曹老师又为评选出的“十佳名桥”题字刻石,永远立在这些古桥边,为保护古桥发挥了重要的宣传作用。 2000年5月,宁波文化研究会组织去舟山六横悬山岛考察张苍水遇难地,夜里住在六横招待所,我与曹老师同住一室,曹老师兴致很高,一直谈到半夜才休息。曹老师告诉我,他的书法是承家学,绘画是学福建一老师,雕刻是学东阳一师傅,学诗词则是受到一个“刺激”。年轻时,曹老师正在街头二楼店面用油漆书写一块招牌字,下面围观了不少人,大家都说好,但有一人却说,这不过是一个写字匠。曹老师听到后,回家扪心细想,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不能仅会写字,一定要学好诗词曲赋。自此以后,他勤学勤问,终于能在阳春白雪的格律诗词中自由翱翔。一次,曹老师应邀为宁波市佛教协会创作一副楹联,经过思考撰写了“四明三佛地,可推维卫、长汀、舍利子;两浙众禅林,当数天童、雪窦、育王山”的初稿。但他对上联中“可推”二字不满意,虽经几天推敲,总想不出合适词汇来。他就去横溪登门请教桑文磁先生。桑老把“可推”改为“允皈”,令曹老师击节叹赏。这副楹联后经曹老师书写并制成抱对悬挂在市佛协敦善堂内。曹老师多次给我谈起此事,再三强调学无止境,一定要做到老学到老。 2005年初夏,日本国一文化考察团来甬走访古桥,曹老师等陪同前往。那天中午,正在奉化考察广济桥时,曹老师摔了一跤,眉骨跌破,鲜血满脸,就在旁边的我连忙拿出手帕,捂住他的伤口,快速送到医疗站缝了三针,随后由我护送曹老师回家。那年他已76岁高龄,为确保他的安全,与曹老师同年同月同日生、相濡以沫五十余载的曹师母十分心疼,从此再也不让他出远门了。那块沾满了曹老师鲜血的手帕,我一直舍不得扔掉,保存至今。此事多年后,我曾与曹老师谈起过,想请他在手帕上画上几笔,题上几个字,仿效古人“桃花扇”的做法,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但因为忙碌,一直没有找出来付诸实施。 我比曹老师小18岁,他是我的长辈,此生能与曹老师相识相知,成忘年之交,是我的荣幸,在曹老师身上,集中了“慈、谦、慎、雅”文化老人的美德,使我获益良多。曹老师晚年写过一首咏午时花(俗称太阳花)的诗:“柔枝细叶花开小,不畏秋阳当午烧。唯喜盆中三寸土,色光仿佛彩云娇”。因我之请挥毫赠我,现在重读此诗,这不正是曹老自身品德的写照吗? 谨以此文,纪念尊敬的曹厚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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