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墨 书如其名,作者刘勃所探究的“传奇中的大唐”,既存在于彰显唐人最高文学才华的“传奇”体例中,也不曾脱离新旧唐书这类严谨端正的史学文字。他让真实的历史环境和奇幻的文学世界互为镜像,呈现了千年之前朴素的现实和唐代文人们寄存在那些美丽篇章中的浪漫想象。 在我国文学史上,唐传奇的地位很高,有人将其和唐诗并列,称为“一代之奇”。也有人将其与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并举,认为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小说史的两大高峰。其实,唐传奇之所以能呈现瑰丽神奇的唐风唐貌,最离不开的是它的创作环境——那个具有宏大气魄和优雅风致的王朝。 首先,唐传奇的作者大多是当时极为优秀的诗人或散文家,有些还是著名官僚。陈寅恪先生就认为中唐传奇的盛世,是韩愈、白居易、元稹等搞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的文人打造出来的。当时的文坛名士并不觉得创作此类作品有何不妥,比如写《任氏传》的沈既济就说自己创作传奇,是为“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言辞间颇有自豪意味。 其次,唐传奇的文笔奇佳,可说是用最精粹、典雅、简明的文言书写的。《柳毅传》中写钱塘君那段,“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可谓自带奇幻大片的既视感。之后柳毅的诗,“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则带有楚辞韵味。既追忆了龙女在泾河边的孤苦,也表达了洞庭君父女重逢的喜悦,还抒发了自己思念家乡依依不舍的心情,写得比那些明清小说里的口水诗好多了。 再次,唐传奇也有一定的史学价值。《李娃传》《任氏传》里对于长安城里坊的描写,能与很多史料记载和考古发现相互对照、印证。《霍小玉传》中对李益这个真实历史人物的介绍也相当详细,能弥补史料记载之不足。 反映在唐传奇作品中的很多理念,说明当时文人的思想开放程度远超后世那些被宋明理学束缚的小说作者。《虬髯客传》《红线传》《聂隐娘》等虽算不上悲剧,却也没有为了迎合读者趣味,走曲终奏雅的俗套路子,故事结局更多是随着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和当时的社会环境自然形成的。唐传奇在塑造人物个性上也是一绝。《莺莺传》中的张生聪明、英俊,可这也没能遮掩住此人始乱终弃的秉性。张生在玩弄别人的情感后,还想方设法让自己占领道德高地,避免被大众舆论谴责。《霍小玉传》中的李益也有鲜明的人性弱点,冲动让他付出代价,软弱又使他无力承担责任,偏偏李益骨子里还蛮老实,困境来临时不知道耍滑头,在伤害霍小玉的同时,自己内心也饱受折磨。到了《柳毅传》,落第书生的见义勇为和俊爽热忱跃然纸上。至于红拂女、红线女这样美丽聪慧、敢作敢为且并不一味娇滴滴的女子形象,似乎也只可能出现在有着硬朗风气的唐传奇中。哪怕是被抛弃的崔莺莺,多年后在张生要求再见一面时,她果断拒绝,写出了“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样坚强透彻的诗句来。她既不会用死亡来昭告自己的爱情遭遇,也不愿和负心汉再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牵连。在人格气质上,真是完胜那些死活走不出情感阴影的所谓“痴情女子”。 唐传奇中的很多优秀篇章对后世文学特别是小说的创作,有着各方面的深远影响。比如白行简的《李娃传》就不仅开创了“才子佳人”的小说模式,也开创了“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情节模式,后来的《玉堂春落难逢夫》等作品就是对它的一种“高仿”。 唐传奇全方位展现了大唐之社会纷繁和人心幽微,采用了文学特有的虚实手法,彰显了一个时代的风骨面貌和精神态度。鲁迅先生曾赞誉唐传奇为“唐代特绝之作”,实非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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