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凉床 （应敏明 供图）

    应敏明           

    古时文人最讲究书房。书房总依着院子最美的一处，或栽有松竹，或垒以石山，或种几畦菜蔬瓜果，院子一隅，天地尽收。书房内，亦是讲究。几净窗明，墙上挂有匾联字画，书架上堆着书，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此外，香炉、盆栽等等，遍布各处，都是主人最心爱的器物。可能是太喜欢在书房里呆着，北方的书房里通常会置放一张小憩用的榻，而江南的书房则会置放一张小架子床。这床，南方人更喜欢称为小凉床。

    小凉床，最传神的便是一个凉字。它小巧通透，夏天，床上会挂起帐子御蚊，那帐钩大多是铜制的，高级的还会有金银制的。帐钩的两面刻有高士、花鸟虫草等图案，很是漂亮。小凉床不宜酣睡，只作小憩之用。古时文人读书写字倦了，便手摇芭蕉扇，卧于床上，逍遥自在。

    机缘巧合，多年来，我也收下了两张出色的小凉床。一张晚明，一张清中。晚明的那张简约，清时的那张繁复，各有滋味。先说说那张晚明的。王世襄先生曾说，明架子床六柱为贵。我那张便是六柱的，楠木材质，长1.98米，宽98厘米，卷草灵芝纹腿，床楣雕极古拙的透雕柿蒂纹。晚明家具，历来是中国古家具的翘楚，样式简约，韵味却无穷。就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形容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这是最高级的审美。我这张凉床出于宁海岔路柴家。柴家是个很奇妙的地方，缑城几件最漂亮的古家具都出自这里。除了我这张晚明小凉床，还出过一对晚明楠木扶手椅，两张清代楠木鸦片床，都是让我过目不忘的精品。我曾专门去考证过，我这张床，出自柴家一户书香门第。好家具总是出自好人家，这是定理。如今，主人家房子已经倾倒，只留一面残垣，一扇草龙纹石窗还嵌在其中，折射出昔日的优雅。

    再说说那张清式的床。这床是乾隆年间的甬式黄杨高嵌小凉床。和晚明的相比，清代的凉床就是另一张面孔了，浓妆艳抹，繁复无比。床有八柱，长2米，宽1.1米，高1.98米，榉木为料材，红木为板材、拷条。家具木料，黄花梨紫檀为上，榉木为次，榉木纹理细腻，图案呈山水状，尤其受文人喜爱。此床的三弯腿和床楣均浅浮雕花卉，有黄杨高嵌板五块，上三块，下两块，上三块中间为人物，雕得精神，两边是花鸟，极为灵动。下两块均为高士图，分别刻画三个人物，生动有趣。人物脸部肌肉毕现，栩栩如生。红木拷条镶五个黄杨结子，中间拷条镶有三只，其中最中间一只为仙人对弈图，另两只为松鼠偷葡萄。两边拷条各有玉璧形结子一只。此外，矮围屏楠木板还配红木结子12只。所有花板和结子的细微处，诸如鸟和松鼠的眼睛、棋盘上的棋子、玉璧形结子的纹饰等等，由紫檀木镶嵌。该床用料考究，工口极精，皮色温润，尤其是它的黄杨高嵌工艺堪为一绝，是清代甬式家具中的代表作。此床二十年前出自奉化西坞，西坞有三十六座古桥，七十二条半古巷，是千年水乡，文脉深厚。此床当年就隐匿在其中一座雕梁画栋的四合院内，传说该户祖上是举人，该小凉床就曾置放该院举人老爷的书房里，历经二百多年。“文革”时为躲避“破四旧”，当时的主人在黄杨高嵌板上涂上厚厚一层石膏粉，才逃过一劫。人活百年不易，器物也是如此。

    古时江南小凉床几乎家家户户拥有，但真正的书房凉床遗存还是非常珍贵的。这种小凉床的制作，除了工匠，往往还有文人主动参与设计，形制隽永，与书房内的器物协调，体现文人趣味。它是工匠的作品，更是文人的作品。取名小凉床，是因为去暑清凉的用处。但于今日，小凉床的艺术欣赏价值已远远大于实用价值。佛语有云：甚深功德，无上清凉。我想这个“凉”或许才是小凉床之意的正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