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漠 临近年底,朋友家里杀年猪,送来一刀猪肉。我们平时很少吃肉,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是打算转手孝敬二老。电话那头,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那你拿来吧,留着封岁用。” “封岁”?这两字很多年没听到了。小时候过年,常听长辈说“封岁”,但一直不知道这两字怎么写。心想,大概是“丰水”吧,丰收的丰,水嘛,就是土话说的“水口”的“水”,宁波话里“水”“岁”同音。后来读到唐代诗人张九龄《和崔尚书喜雨》中诗句“惠泽成丰岁,昌言发上才”,那“丰岁”两字应作丰年解,这与母亲所说的“丰水”意思又有点不太吻合了。转念一想,“丰水”会不会是“封岁”呢?除夕时值年底,或许跟“封”有关。查了一下百度,果然有了:封岁即辞岁,为“客家传统习俗”。在客家的传统民俗中,除夕那天家家户户要贴红联、拜菩萨、敬诸神。这样说来有点道理了,据传我们家族的祖先从中原南迁而来,或许,我们祖祖辈辈一直沿袭着中原古都的民俗,包括“封岁”这一传统称呼。 旧时过年是个庞大的工程,从腊月中旬开始,各家各户开始忙碌起来,掸尘、搭浆板、摏年糕、做米酒、磨汤果、杀年猪……一直要忙到农历二十开外。从农历廿七起,洒扫庭除、杀鸡宰猪已接近尾声,整个村子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开始进入封岁期。 封岁是年底最隆重的节目,有一套繁复的程序。那天,一家人一早起来就忙乎开了,农家的两眼大灶烈焰熊熊,尺六镬、尺八镬同时开锅。这时候,平时烧饭用的柴草已经不能胜任,换成了劈开的柴爿和搭瓜棚的竹竿,灶膛里柴爿噼噼啪啪地响着,熊熊的火焰吐着绿莹莹的光,不时发出竹节爆裂的“嘭嘭”声。洗净的利市头、条肉、鸡……放进大锅,用天落水一锅一锅地炖。灶膛里的火一旺,锅里翻滚的沸水便变成小水柱,像冒泡的温泉,不时从锅底冲上来,一不小心就溢到了灶台上。掀开镬盖,一团蒸汽腾升,萦绕在人字梁的屋顶,醇厚的肉香弥漫了整个灶间。继续加水,一直炖到偌大的猪头能被筷子插穿。此时,机灵的小孩会趁机往灶壁上煨年糕,炭火把年糕烤得焦黄,随着“滋滋”的响声,年糕鼓起一个个小包。红扑扑的小脸蛋凑近柴火,美美地享用起刚出炉的香喷喷年糕来。 封岁的前奏是谢年。一切准备就绪,待潮水上涨之时,谢年开始。厅堂的正中摆上八仙桌,红红的金漆祭盘放上猪头、条肉、全鸡、活鲤鱼、年糕以及糕点、水果、豆腐等祭品,它们必须完好且没有动过刀筷,以示对天地诸神的敬重。镴酒壶盛上米酒,碗筷碟盏摆放整齐,高台红蜡烛点起,酒过三巡,烛燃半支,从家中主事的男人开始,一家老少次第跪拜,感恩天地恩赐,感恩诸神护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兴人和、岁岁平安。 封岁的重头戏是吃团圆饭。祭祀仪式结束后,餐桌换成了圆桌,一家人团团圆圆享受美食。菜肴以肉为主,猪头肉土话叫做利市肉,是必备的下酒菜。白切五花肉,夹精夹油,切得像整锄头的榫头,方正厚实。古人老话讲“豆腐切薄是乖,肉切薄是奸”,主妇们为表示慷慨大气,肉都切得比较厚。三黄鸡半只,斩成满满一盆,黄蜡蜡的,看着都流口水。黄豆芽肉丝香干炒芹菜是必不可少的热炒,用黄豆芽也有寓意,取其“旺”之谐音。也有油氽带鱼、水煮塘鱼等,意为年年有余(鱼)。镴酒壶里是自家酿制的米酒,葡萄糖瓶灌了米酒温在大灶的汤锅里备用。吃封岁除了自家人还会叫上亲友或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团聚,同村的堂房兄弟或姑表亲家里还会轮着吃。为了错开时间,各家的年夜饭不一定安排在除夕那天,年前二三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来来去去,热热闹闹。 席间,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借着酒劲情绪激昂地聊着今年的收成、憧憬着来年的年景。小孩们则逮住机会,将白切肉、白斩鸡肉往酱油里一蘸,大块大块塞进嘴里。虽说叫年夜饭,但最后上桌的是一道汁水年糕汤,这是亘古不变的保留节目。汁水年糕汤的鲜美自是不必赘言,光是油花闪闪汤面上撒的那把葱花,就足以馋人了。自然,这碗热气腾腾的年糕汤里蕴藏了生活年年高的美好寓意。除夕夜,伴随着村落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人们辞去旧岁,迎来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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