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赞江           

    诗人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诗歌抒发了一代人历经“黑夜”后，对“光明”的强烈渴望与执着追求。诗人喻示的“黑夜”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年代遍地光明，电灯的光明将城乡的夜点缀得通透亮丽，自然的光明也让这个世界熠熠生辉。

    孩提时，家里的照明全靠一盏煤油灯，葫芦形的玻璃罩把豆大的火苗放大了数倍，光晕一圈圈从里面发散出来。这团孤独宁静的光华，让整间屋子温馨祥和。母亲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我们在油灯旁做功课。后来家里终于通了电，房梁上挂下一只15瓦电灯泡，映照的范围比油灯扩大了许多。想着屋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屋内这仅有的光明就变得金子般珍贵。遇到月光皎洁的晚上，我们灭了灯，让月色从窗外悄悄地溜进来。沉默的我们开始跨越想象的时空：想着各色诱人的美食，想着离过年还有多少天，想着学校里艰苦的农业劳动，想着战斗片里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想着长辈们讲过的诡异故事，想着隔三差五被批斗的“四类分子”，也想着长大后自己会是何等模样……我们眼里，黑夜既博大宽容，又善解人意，黑夜总会让人的思维和灵感泉水般涌动。

    每逢停电，在黑暗的屋子里，我们会试着寻找别样的乐趣。比如，找来废旧的电影胶卷，用手电筒当放映机，用蚊帐做白色的银幕。剪下来的胶片，逐一被拿到手电筒的光束里，一幅幅影像瞬间投射到白色的蚊帐上，形成了幻灯画面，那情景简直就是奇迹！在黑夜的衬托下，画面显得清晰美丽，虽然它静止不动，有时黑白，有时彩色，但我们兄妹仨已经欢呼雀跃了。这奇妙的“蚊帐影院”，使我们的睡床变得斑斓迷人，恰如一座“梦幻小屋”。

    那时，我们热爱黑夜甚至胜过白天。每当黄昏来临，这时光、这天地仿佛就属于我们了。我们开始捉迷藏、“抓特务”。镇南面街区的孩子都会加入进来，这场声势浩大的夜间游戏，每晚在众声喧哗中准点启幕，它惊心动魄，又其乐无穷。这游戏的前提是要绝对远离灯光，以黑魆魆的夜为背景，以大街小巷为战场，天越黑，游戏就越逼真，趣味性就越强。除了雨雪天和放露天电影时，这盛大的游戏长演不衰。游戏练就了我们的勇敢无畏，练就了我们的敏捷灵活，练就了我们的谨慎耐心，练就了我们的团结协作——多年以后，我仍由衷地感谢黑夜曾经带给我们如此丰厚的精神滋养。

    夏日，镇上的人们喜欢在黑暗里纳凉，老人们吧嗒吧嗒摇着蒲扇，一边驱赶蚊子，一边给孩子们唠叨着旧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像头顶的星空那般玄幻迷蒙，让孩子们无比好奇，进而不停地刨根究底。在房前屋后，更多的人一声不吭，端坐在深沉的黑夜里，默然想着心思，盘算着今后谋生的大计。黑夜无疑是风平浪静的避风港，让白天的种种艰辛和烦恼，慢慢地消融、释放、沉淀，让人们获得充裕的休憩。

    犹记得1987年某个夜晚，我骑着一辆28寸旧自行车，从奉化县城赶往宁波城区。那时的宁奉公路从头至尾没有一盏路灯，寂寥荒凉和巨大黑暗将我彻底吞没。我像万丈海底里的一尾小鱼，在茫茫黑暗里摸索前行。孤独和恐惧不时袭来，我甚至觉得自己被无数妖魔鬼怪包围，身上的每根毫毛都直竖着。我突然大声唱起歌来，激昂的旋律在寒冷的旷野里飞扬，我内心逐渐积聚起力量。在跌跌撞撞的骑行中，我的歌声竟让那个恐怖的黑夜，慢慢变得温软、浪漫起来。两小时后，迎接我的是甬城璀璨迷人的灯火。32年过去了，我至今眷恋那个墨似的黑夜。

    在物资贫乏的岁月里，我们都像飞翔的夜鸟，习惯于黑夜里生存，因为人人拥有一双晶亮的眸子，能穿透厚重黑幕，准确辨析出各个方位和目标。那时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患近视的孩子。黑暗，赐予了我们犀利的眼力，赐予了我们想象的翅膀。在黑夜里，我们消除疲累和犹疑，恢复体能和神智；在黑夜里，我们卸下繁重的生活面具，露出轻松愉悦的自然本真。

    今天人类的照明技术日新月异，黑夜被装扮得绚丽多彩，但我们在逐渐失去黑夜里丰赡的想象力，失去黑夜里缜密的思辨力。人们不再像农耕时代那样，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打破昼夜界限，建立起24小时服务系统，让你享受到全天候的便利。尤其是那些被称为“不夜城”的国际化大都市，摩天大楼，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满眼都是“夜归人”。年轻人的睡眠越来越少，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

    长期生活在华丽灯光下的孩童，已经害怕夜的黑。偶尔走一趟夜路，要么抢在父母前面，要么频频回头，生怕后面有东西在跟踪。几许黑暗就让他们忐忑不安，这是长期灯光依赖带来的后遗症。丰沛的光照，让夜行动物不知所措，给植物生长造成破坏，它还在不断削弱令人期待的神秘、清风明月的诗意。

    灯火辉煌，或许并不代表文明、发达；黑灯瞎火，也不意味着愚昧、落后。有识之士开始向往“纯粹的黑夜”，开始追求“原始的夜晚”。数年前，地处象山港畔的奉化黄贤村，被宁波市天文爱好者协会授予宁波首个“黑夜保护区”，旨在让黑夜还原本来的面目，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我们渴望更多的城市、乡村能加入到保护黑夜的行列中，让人类少些人造光源的污染，多些星光月色的沐浴；让我们在黑夜里重新历练想象和思考的翅膀，在广袤的天宇中勇敢自由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