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 住在城西,下班后驾车回家,自是沿着中山路一路向西,宁波的晚高峰不算长,有时候刻意错时晚走一会,天色尚明,还能看见天边斜阳西下薄暮初起的情形。车开过徐家漕,地铁1号线也从地下钻到地面,与路面小车成了平行相向前进的状态,仿佛你追我赶,有种催人奋进的感觉。地铁是开往春天的,但车厢里的乘客没法看到正前方的天空,坐在自驾车里的人,则可以端端正正将天空尽收眼底。车窗外我最耽恋的美景,总是西天那一抹晚霞。 可惜空气糟糕是大城市的通病,刺鼻的尾气飞扬的尘土严重破坏欣赏晚霞的兴致,倘赶上雾霾天,目睹空中一片酱油色的晚霞,真觉着是暴殄天物,如同宝玉蒙尘,令人心疼。这时我便常常怀念起乡村的晚霞。 幼年时我被寄养在乡下老家数年,随爷爷奶奶生活。平日里老人家要下地干活,家中无人看顾小孩,于是干脆就把我也带到地里。爷爷奶奶忙着种地,任由我这小毛孩跟在田间垄头蹒跚乱走,直到夕阳照在天边,才拉起我回家生火做饭。上世纪90年代初的农村,印象中天空与千百年前相去无几,仍是分外澄明,所以每当空中燃起晚霞时,那叫一个通透,云蒸霞蔚,艳光灿灿,真正是天颜。从小,我就常常沉醉在这片瑰丽壮美的景色里。美的意识和捕捉能力,我想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管你漫天霞光美不胜收,对大多数农人而言,浑没感觉,可能只是召唤自己扛着锄头往家走的作息时点。农人若能感知这份美,再有点文化,那就是陶渊明了,“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许多年后我读到台湾张晓风的散文名篇《不知有花》,文中提到她“想起少年时游狮子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只觉如万艳争流竞渡,一片西天华美到几乎让人受伤的地步,忍不住转身对行过的老尼姑说:‘快看那落日!’”没想到老尼姑“安静垂眉道:‘天天都是这样的!’”——原来,我们观来直觉美得不可方物的风景,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浙东农村因为近海,盐碱地居多,风吹过免不了带着一丝腥咸的气味,而气候总还是有江南的湿润感,晴暖天气的傍晚,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拂面而来的风,会是那般温柔亲切,再一抬头看满天云霞,真能教人痴痴伫立久久不离。小时候听过的一首儿歌《红蜻蜓》至今记忆犹新,“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那歌词那旋律,就像是伴随着我的童年嬉戏在河塘边草丛中钓鱼扑蝶乐此不疲的时光,长大后我才知道这首歌源自日本的民谣,词系诗人三木露风所作,曲调哀婉低回,重听时的心境自与当年迥异了。机缘巧合大学时选了日语作为专业,语言学得不精,对日本文化倒颇感兴趣,粗知“物哀”之类的日式审美概念。岛国海洋性气候显著,日本人对季节变换自然敏感,而我生长于东海边,在四季更替间,亦深刻领略到家乡风物之美。 香港董桥有篇《旧日红》,写的不是什么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尽是追忆些民国遗老南洋华侨从前的“作天作地”,急管繁弦处多少还透着股风流自赏的腔调,看多了就有点腻味,在我读来却更像是一曲唱给旧时代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挽歌。我的根柢毕竟在农村,杭州湾畔一个粗野的小村子,没有任何旧学功底家学渊源可言,所能凭借的,只有先天的感悟能力和后天的学习水平,一步步从村里走到城里。城市生活的先进与便利,并不会使我彻底忘记自己的来处,得空我还是愿意回老家看看。好在老家的天空依旧纯净,晚霞依然美丽,足以让我流连忘返,永远看不厌。 在暮色苍茫中,我确立了原乡的坐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现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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