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纪芬           

    那年农历五月初四——端午节前夕，得到一个好消息：村委会为照顾我家没正劳力，有个打短工的机会，问我祖母要去否。

    这是开办不久的地方国营养蛏场，需要把鲜蛏烘成蛏干，场子里还没有电烘箱，就请一个短工去烧柴火。每晚七点半上班，次日凌晨三时半下班。工资日日清。

    祖母感谢村委会的照顾，准备带着十五岁的我去上班。海边山岙村落，都是种田兼打鱼人家，非常重视过节。理念中，有节可过才是一户好人家。

    端午前夕，早已拿出宝贝一样藏着的少量糯米、麦子、芦稷。水浸碱拌，裹成粽子，但等晚来落镬烧煮。

    主粮水稻年年歉收，平日里杂粮当正餐已成自然。但节日到来，总有相应的点心摆上桌子，自产、自捞的菜肴也丰富多样：野山笋干烤兔肉、香椿拌蛋丝、目鱼炒雪菜、芋艿烤芥菜，倭豆、梅豆、扁豆，及鱼、虾、蟹等海货。

    需要费时慢煮的食物，习惯于留到夜晚进行。宽敞的灶房就是多功能房，摆饭桌，也摆火柜（一种中空木床，冬天内置热灰、炭火以取暖）。平日里上半夜家家灯光微明，碗瓢叮咚，时有欢语传出，更有菜香阵阵。谁家正在烧什么，邻居都晓得。

    节日前夕，更加热闹、有趣。烧完一盘盘菜，最后煮粽子。奶奶、爷爷守在灶房，迎来端午节的第一缕曙光。此刻，我们村屋上的炊烟昼夜不息。到村口或山上望，海霞与烟云随风聚散。

    今晚我和祖母去打工的养蛏场，就在村口，离我们的住处一刻钟路程。

    我们把要煮的菜都在上午烧好，粽子也已煮熟。吃过晚饭，我用竹篮装上两只大粽子当半夜餐，就出发了。连同家养的猫咪，成了我们仨。

    我祖母养猫，此猫一身灰黑隐着斑纹，如河中泥鳅，故名泥鳅猫。平日里，我去菜园它抢先跑在前面，跳过溪坑石阶，跑一段路，回头看看我。

    到了养蛏场办公室，有个人陪着我们到不远处的“卢氏宗祠”，直往里，过天井，入后进大堂。

    万万没想到，大堂坐北朝南的几百尊已故卢氏长辈牌位，已荡然无存，此地被改装成一长溜的烘箱，原来的“万年地下”（牌位下面），已挖沟道，作为下沉式的灶膛。我们就在灶膛的一头，添柴烧火到次日凌晨三点半。

    祖母坐在膛边步阶上，面如土色。我知道，老人家一时难以接受这翻天覆地的事实。我劝慰：祖宗大人若有灵，也会谅解的。国家要借用这个地方，让让位就让让位吧。

    陪来的人放下一只闹钟，出去了。

    我们开始烧火。夜已深沉。黄梅时节，微雨如雾，月色迷蒙。天井那边开始出现响声，“东轧拉拉”“西咕隆咚”，前一进的栋梁上似有大物坠下……我和祖母面面相觑。而我们的泥鳅猫，自进入这座祠堂，就不见了踪影。

    午夜十二点出零，猫不知从哪里忽然钻了出来，开始老老实实蹲在我身边，面对着通红的火焰。我不由得猜疑，它在这几小时中，已走察祠堂所有的高处与低处，它一定遇见了比它强大的对手，所以躲到主人身边来了。

    看到猫的神态，听着奇怪的响动，我越来越恐惧！这座孤零零的高大老祠堂，左傍庙前山，右临溪坑下游，前面是一道风水林，林木参天，鹰鸦出没。左角不远处是“海头山”，山外就是养蛏子的象山港浅海泥涂。

    我曾听说不住人的大屋总有大蛇盘踞，它饿了，不会下来吞食我们吧！我只有拉出燃着的木柴来示威了，但若是一阵风吹灭了火，咋办？

    祖母见我惊呆出神，就说，咱快吃粽子吧。对！吃粽子，再过两小时可下班了。我猛想起，白天对门阿婆对祖母说，粽子要做其大小五代，这叫“五代见面”，小孩吃小粽大人吃大粽。哦，我妈上月已迁出户口定居上海了，此时，爸妈也许没有我们这么好吃的粽子过端午呢。上海人不知吃什么样的好东西过节？想着想着，我不害怕了。一想起家中事，过节事，就赶走了恐惧。我又想起，家中睡着三个弟弟，他们正等候我与祖母下班回家呢。

    我们下班，天快放明。拜过端午羹饭，装大小五只粽为一盘，“五代见面”。搬出一盘，再搬出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