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踩动脚踏板,皮带轮转啊转,两块布从针头处一过就缝合在一起了;不用时,挺立的机头可藏进“腹内”,盖上盖板,就是一张小方桌,变魔术似的。这就是神奇的缝纫机。 母亲做衣裳属于自学成才。旧报纸上划粉涂涂改改,几番来回后,裁成纸片,形状各异。拈起纸片覆于布料上,比画来比画去,确定无差后,咔嚓咔嚓,裁剪完毕。机头支起,上针、穿线,缝纫机哒哒哒响起。母亲坐在那儿,双脚踩踏板,脖子略前倾,眼朝下,紧盯送布牙、压脚及针板部分,车好的布料缓缓往下滑。我很好奇,贴过去想学,被母亲“啪”一下打回伸过去的手,“小孩不能玩,别把手扎了!” 起初,母亲只做些相对简单的东西,如饭兜、短裤、布包、反穿衣,但她好学,借来服装裁剪书反复琢磨,试着用旧衣物裁剪、缝制。拆了做,做了拆,缝纫机是劳模,黑夜白天哒哒哒地响。母亲的缝纫技术日益精进,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我。虽经济拮据,母亲总会想方设法扮美我。做窗帘,多出来不大不小一块布,花色繁杂,母亲把它剪成两块,分别与纯白色玻璃纱、奶白色的确良缝接(都是以前剩下的边角料),做成了两条相拼连衣裙。为免单调,又在裙上绣了不同的花样。穿上,我就跟一朵蝴蝶花似的;阿姨的半身裙,不小心划破好大个口子,母亲端详半天,拿皮尺量了下我身子,三下五除二裁剪好,布料在车衣针下曲里拐弯遛了一圈,很快,我便穿上了无袖裙;裤子的膝盖处破了,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贴布,记得是鹿的模样,左右膝盖处各缝上一个。多别致的裤子啊,小伙伴们忍不住来摸我的膝盖。我心疼,可别把我的小鹿摸毛了…… 翻新改旧,拼缝补缀,母亲勤快,缝纫机便没个闲的时候,哒哒哒天天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开了裁缝店。 总有邻近的媳妇、姑娘来向母亲讨教,在我家的缝纫机上练起了手。我在一旁“监视”,怕她们搞坏了缝纫机。果然,状况不断,有把车衣针直接弄断的,有皮带“出轨”、缝纫机无法运转的,有把针线“吞”进缝纫机的……尤其针线被吞,很麻烦,得拆开机头,把线团慢慢清理掉。烂摊子都是母亲来收拾,她一点不恼,还手把手教她们。姑娘、媳妇来得更勤了,手里拿着各色布料,比布料,比手艺,闹哄哄,搞得家里像开了缝纫班。若做好了衣裙,索性再来个服装秀,又是一番评头论足。我家缝纫机简直公用了,我多么不乐意,嘟嘴甩脸给她们看,无奈,人家从没留心过一个小孩的脸色,抗议无效。 不过没多久,我就眉开眼笑了,因为偶尔她们会多扯点布料过来,足够给我做一件衣裳。母亲也是开心的,连夜给我量体、裁剪、缝纫。那跳动的针线是跃动的音符,哒哒哒声像一首欢快的歌,世上怎么会有缝纫机这么好的东西呢?我强撑着不睡,等着试穿新衣裳。母亲边干活边取笑我,“那么小就要好看,长大可咋办?” 我就是那么要好看。那年去上海,头一次进商场,直勾勾盯住一件橘红色的毛绒大衣,身体僵直两眼放光,拖都拖不走。父亲母亲直接被大衣价格吓退,连哄带骗把我抱离商场。路上,大概突然想到此生已无缘那件大衣了,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直到母亲允诺给我买同样的布料做一件方才罢休。 此后,几回梦见,醒来就嚷嚷要那件大衣。终于,父亲买回了一大块绒绒的料子,柔软、厚实。母亲将缝纫机搬到饭间的窗下,长满冻疮的手忙不停歇,仿照记忆中商场大衣的模样,缝制内衬,缝上方口大兜,纽扣为大圆包扣,像一个个汤圆,惹人喜爱。我终于穿上了它,美得快要飞起来了。 为了满足我的心愿,母亲伏在缝纫机前整整三天。窗外的光细细碎碎漏进来,她的侧影那么柔和,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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