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传承人朱义华和他的镴器作品 （张如林 摄）

    蒋静波            

    老家的两只衣橱顶上，搁置着两组四开门的木质玻璃门藏橱。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静躺在里面的锡瓶、饭盂、酒壶、寿字台等镴制品，泛着银润的光泽。大口的锡瓶长年放着茶叶、面粉、芝麻、中草药等物品，小口的饭盂则盛着糕点、糖类等食品。父亲依然记得，每当邻居进来，望着奶奶当年的这些陪嫁镴器，总会羡慕地对奶奶说：“介好家底，可以娶一房好人家的媳妇哩。”当时，年幼的父亲并不明白话中之意。

    邻居的话并非虚言。镴器是民间的贵族，是家庭看得见的财富，旧时的人们常以镴器的多寡来衡量家境的好坏。金、银是财富的象征，用它们制作器具既是一种奢望，又不切合实际；镴的价值仅次于金、银，普通家庭打制几件镴器一般能够承受。

    人们对镴器的青睐主要还在于它的实用价值。镴器具有杀菌、无毒、防潮、抗氧化的特点，用镴制品存放物品，不易受潮、变质；冬日里，将烫过的黄酒盛于镴酒壶内，能持久保温；寿字台和香炉又是日常礼佛、祭祀的用品。还有许多仪仗道具、佛事法器、兵器等镴制品，虽各有妙处，但离百姓的生活相去甚远。

    旧时，女儿出嫁前，做父母的会将技艺精湛的打镴师傅请进家门，打制一些镴器作为嫁妆。寻常人家一般会打制成套的饭盂、酒壶、寿字台和茶叶罐、香炉等日常器具，大户人家除此之外，还会打制诸如落地新花台、五字台、充花台、荷花灯、九连灯、风灯、香船、摇钱树等镴器。新娘的嫁妆中，镴器最受人注目，镴器越多，娘家越有面子。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百六十行”其实是泛指，民间的手工行业，常见的一般可以归纳为镴匠、石匠、雕花匠、木匠、泥水匠、箍桶匠、竹匠、裁缝等八行，旧称“八作手艺”。镴匠便是其中之一。镴器的手工制作工艺，程序十分繁琐，从镴条（或镴块）变成镴器，大致要经过熔化、压片、裁剪、锻打、拼接、锉、刮、削、雕花、刻字、抛光、锡器成品等10多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渗透了镴匠师傅的汗水。

    我的眼前出现了镴匠师傅忙碌的身影。师傅点燃炉子后，将镴条（或镴块）放进搁在炉子上的铁碗中，镴条慢慢熔成了镴液。师傅将镴液灌入石制的模型中，浇制成平面板块，也就是镴板。等到镴板冷却后，在上面量好尺寸，用剪刀裁剪成一块块零部件，再用榔头将它们敲成坯子模型。然后将模型一块块拼起来，手拿焊器，一点点焊成器具的形状。接下来，师傅用锉刀锉平器具焊缝，除去污物，用刮刀刮匀、刮亮。最后，用柔软的沙朴树叶，在镴器上不断打磨，一只锃亮的镴器就算大功告成了。酒壶、茶罐等镴器需要雕花，师傅就在器具的每一面（一般为六面）用铲刀雕上梅、兰、竹、菊等图案。此外，酒壶嘴上还要镶铜，师傅就将壶口锉平，再把预先加工好的铜片用镴焊上去。

    打镴是技术性较强的行当，要精制一件镴器非常不易。请镴匠师傅上门打镴，是家庭的大事，干活期间，主人会拿出好酒好饭招待师傅。慢工出细活，镴匠师傅一天只能打制1只寿字台，繁复一点的寿字台则需3天。如此，一般人家打镴需十天半月，大户人家打镴花一两个月及以上也是平常之事。待女儿出嫁那天，好客的主人会请“八作师傅”共赴喜宴，精明的主人往往请镴匠师傅代表“八作师傅”入席。有师傅坐在喜宴上，一方面是犒劳师傅，另一方面是向众位亲友宣告：我们尊敬师傅，我们是懂规矩的人家。

    奉化从宋代起就有了打镴技艺，至清末民初，奉化镴匠已开始运用“失蜡浇铸”工艺打制镴器，并发明了先进的打镴工具——用于刮削的土制车床，此举为镴器制作工艺向机械化发展开了先河。宁波籍镴匠以其精湛的技艺走红大江南北，其中尤以奉化镴匠为最。

    旧时以家族谱系为纽带传承打镴技艺，代代相传（传男不传女）。1949年以后，宁波境内被称为一代名师的奉化人朱坤沂，在奉化开了一家专门招徒授艺的打镴馆，今年51岁的朱义华师傅就是朱坤沂当年的关门弟子。此后，许多打镴师傅打破壁垒，开始对外带徒授艺。“文革”后，打镴行业日渐萧条，不少打镴师傅改行，打镴技艺随之衰落。改革开放后，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许多手工制作的生产方式逐渐被机械化生产所替代，再加上搪瓷、塑料等廉价替代品和冰箱这一低温储藏设备的出现，镴器再一次受到冷落，打镴技艺濒临消亡。

    这些年，随着人们审美观念的返璞归真和对工匠精神的敬重，手工打镴制品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并受到文化界和收藏界的青睐。只是，打镴行业的现状颇令人担忧：老一代打镴师傅或已作古，或年老体弱，熟谙打镴技艺的中青年一辈屈指可数，想以此谋生的青年凤毛麟角，打镴技艺面临失传境地。为抢救和保护打镴技艺，2008年，奉化市文广新局确定朱义华为该项目传承人，并在村里设立传承基地。朱师傅所制的镴器，精美绝伦，让人叹为观止，他的落地新花台、摇钱树、珍珠塔、八角亭和法国埃菲尔铁塔花瓶等多件作品被欧美各国收藏。2010年，奉化打镴技艺被列入宁波市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当我在江口街道山头朱村采访朱义华师傅时，见朱师傅正托着一尊用三D技术打印的塑料弥勒菩萨仔细端详，原来是有人请他依此模型用镴打制。我凝望着这尊精美的工艺品，不由得感慨万千：高科技虽然能生产完美无缺的工艺品，其精确、精致的程度可以赛过任何手工制品，却缺少了手工制作特有的朴拙之美、灵性之美；高科技可以生产、复制无数个同样的工艺品，而手工制品却是独一无二的，带着工匠至真至美的追求，融着工匠对人生的感悟，穿透时空的制约，并散发出恒久的光彩。物比人长，我知道，它们还会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