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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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7月1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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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尽铅华满庭芳

    沈碧荷           

    上世纪70年代,经过一年的摸爬滚打,估摸着今年的年底决算可能又要倒挂,但看上去还是有种和谐的景象:阳光下金黄的稻草蓬如朵朵伞花在屋间河边开得正艳,母鸡们在暖阳下争抢着稻穗,烟囱里飘起袅袅炊烟,邻家小孩跪在灶膛前添着柴草,脸蛋通红,妈妈在灶上炒开了倭豆,豆香挤出低矮的小屋,飘到空旷的道地上。门口竹帘上的腌菜干透着沉沉的咸香,女人们三五成群一边纳鞋底一边传递着一个消息:曾被毛主席接见过的高背浦劳动模范、棉花姑娘胡水娟,在观海卫南门头招收缝纫机绣花女工。这年我母亲三十岁。

    母亲没有缝纫机,用三十元钱从绍兴阿姨手里买来一台二手机。自从母亲成了绣花女工,我们三姐弟吃睡在祖母家,晚上临睡前也不见母亲的身影。邻居说厂里学绣花的人太多了,望不到头的人和缝纫机,日光灯紧挨着姑娘们的头,泛着白茫茫的光,犹如萧瑟的雪景,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成一片。最多时学绣花的大约有五百人,因为做的是外销产品,女工们必须学好技术,倘若质量不过关,产品就要返工,厂里就会赔钱。

    上海的绣花师傅偶尔来一次绣花厂,女工们更多时候是参照一个实物或式样勤学苦练。一段时间下来,好些人因为看不到利益,纷纷退出。而母亲,还是一成不变的节奏。

    远方传来一个消息,在三百绣花女工中招收熟练工百名,这意味着一大批人将被淘汰。母亲清楚地记得考试的内容,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只金黄的小鹿,要求贴在白色的棉布上,使小鹿看上去有立体感。在同样的时间里,别人做好一个,母亲做好了两个,而且针脚齐整规范。师傅问她为什么做了两个,母亲的回答是“怕不及格”。经过七个月学习,百名绣花姑娘满师毕业。

    新产品开始批量生产,母亲担起了试样的工作,成百上千件衣料、窗帘、枕头、台布、衣片、被面从上海运抵观海卫,随带的只有一件样品,有时候样品只在观海卫逗留十个小时。不管是农忙,还是暴风骤雨天,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完成试样,不管有三十种色线还是四十种色线,都是准确无误不差分毫。

    领导把绣花厂收发产品的任务交给母亲。半年后母亲把绣花厂搬到了家里,生产生活两不误。学绣花的、领产品的、交产品的、退产品的,常常挤得我家无立足之处,我只好悄悄躲到隔壁忠叔家去。

    一到空余时间,母亲就把她认为好看的图样画在透明的塑料纸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花样戳上一个个连贯的小洞,让我帮着用油墨把花样印在棉布上,绣好花收藏起来。桌布、被面、手帕、枕头,五花八门,母亲总是不厌其烦。我清楚地记得,观海卫农村闲散的姑娘和小媳妇都来我家领取过绣花产品,因为绣花比起纺棉花、纺石棉、纺麻,既干净又轻松,有技术还实用。

    造房上梁用的顶梁红布,上绣“巨龙腾跃”,五彩祥云上巨龙栩栩如生,口吐龙珠憨态可掬;“五谷丰登”上的农作物形状各异、硕果累累;“紫薇高照”描绘的是鲜红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象征着人们的生活蒸蒸日上。更有女孩出嫁时的嫁妆,大红被面上鲜艳的大牡丹、窗帘上的婷婷荷花、金黄色的鸳鸯枕头、电视机罩上富有立体感的彩球花朵、床罩上的镂空花纹等等。

    过去的生活节奏慢,一条被面要做上四天,一对枕头要做三天。姑娘出嫁前后,嫁妆要在娘家、婆家展示一天,簇新的蚕丝被面、亮眼的上轿枕头在阳光下泛着喜气;亲朋、邻居一波波进出,谈论着新娘子的心灵手巧。

    记得我初中毕业那会儿,天气炎热,我帮着母亲解线圈,母亲照例坐在缝纫机边绣花。也许因为头晚睡得太迟,母亲的头无力地磕倒在缝纫机台板上一动不动,我惊恐的喊叫声引来邻居,母亲六十公斤的身体柔柔地往下沉,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她弱弱地招呼我去倒一碗糖水。现在想来母亲当时是低血糖引起的晕厥,喝下糖水人慢慢缓过神来。那年,母亲才三十七岁,白发已悄悄爬上两鬓,细细的皱褶镶嵌进白皙的脸庞,再也找不到我熟悉的甜甜容颜。

    因为缝纫机常要罢工,母亲托人从上海买来一台新的“飞人”牌缝纫机。母亲悉心教我技术,不时地唠叨几句:“针脚细一点,心要静下来。”一次,绣的产品是全棉次白桌布,因为单件大,缝纫机的前面加了个布兜,防止桌布滚进轮子里。绣着绣着,突然感觉脚踏沉沉的,似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轮子。低头一看,桌布一角已嵌进轮子,白色的桌布变得锈迹斑斑。我心脏怦怦直跳,赶紧卸下花绷,把桌布抱到里屋,用牙膏、牙刷一次次清洗……母亲从上海交完产品回来,我急切地问她交产品时是否出现什么问题,她说没有啊,件件通过。我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不久,母亲受邀去了泽山、师桥、鸣鹤、余姚小曹娥镇,改做绣花师傅。

    总忘不了母亲去小曹娥时的情形,出门前瓶瓶罐罐里装满自家的炒咸菜、腌冬瓜、酱瓜之类,年终却带来八十块艾青年糕——也许是绣花姑娘们对她老人家远离家乡亲人的补偿吧。母亲一放下包裹,挑了最大的四块给了我祖母,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一时间母亲成了后横沈家的新闻人物,而我们三姐弟只要有母亲陪伴就好。

    我结婚前一个月,头发花白的母亲介绍我去做绣花师傅,兼收发绣花产品,而大姑姑则介绍我去做幼儿园临时老师。我最终选择了后者,谁知道幼儿园老师一干就是三十年。

    随着大机花的兴起,机绣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是,机绣的历史还是璀璨夺目的,它曾经是观海卫一道亮丽的风景。每每翻看母亲与自己的绣品,念想逝去的青春、母亲的教诲、成长的经历,总让我由衷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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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