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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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7月3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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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唱人

    应敏明           

    老人今年七十有一,中等个儿,瘦,头顶微秃。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亮一瞎。因为眼睛,他得了两个绰号,乡人称其“独眼西叶”,同行唤他“大小眼先生”。

    我是在一场朋友老母的葬礼上见到老人的。灵堂上,一位妇人在为逝者哭灵,唱的是越剧《黛玉葬花》。四个男人在一旁伴奏,哭唱声和着乐器声,婉转凄切,犹如一台戏。

    妇人哭罢,其中一位伴奏老人端坐长板凳,左手打“三块”(如快板,但有三块),右手执鼓筷,轮番击打起响板和落地圆鼓。见老人起兴,另外三位马上也抖擞起精神,拉二胡,敲铜锣,吹唢呐,一时间惊天动地。老人开腔,唱起了平调《刘备哭灵》,虽然词不达意,倒也情绪相契。老人大段大段地唱着,唱得声嘶力竭,当听到“千把百万支箭穿刺我胸膛”时,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民间表演。

    表演结束,我主动与老人攀谈。走近一看,他竟是一位独眼老人。

    老人是宁海长街总浦塘人,叫董西叶。董先生说,他的眼睛原本是好的。六岁那年秋天,他随父母去田里堆稻草垛子。堆到最后一个三米高的垛子时,突然刮来一阵怪风,掀翻稻草垛子,把他埋得严严实实。当他被父母从草堆里扒出时,双眼已被稻草刺中,鲜血直流。

    那时家穷,没钱医治。有好心人告诉他母亲,胡陈有座平水庙,庙里有个会治眼疾的和尚师父。母亲牵着幼儿赶了三十里地,找到平水庙。和尚师父看过眼睛,给了一包草药。母亲每天熬煎草药,涂抹在儿子眼睛上。三个月后,董西叶一只眼睛好了,一只眼睛还是瞎了。

    董西叶九岁才上小学,因为眼疾,时遭他人取笑、羞辱,不到两年,他就辍学回家。

    一天娘舅来访,见西叶呆坐角落,神情落寞,建议外甥去学说唱,说有一技傍身,今后可为自己留条活路。父母点头应诺。娘舅随即介绍了同村一位“癞头强”师父。“癞头强”在本地一个戏班唱后场,能唱会敲善拉,只是瘌痢头不雅,上不了前场。

    拿定主意后,娘舅让西叶提着两包红糖、红枣,登门拜师。“癞头强”见小西叶虽患眼疾,但长相文气,心生喜欢。他叫小西叶随便吟唱几句,西叶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清脆有力。“癞头强”当即收他做了徒弟。

    一开始,“癞头强”并不教西叶才艺。西叶每天扫地、端水、给师父点香烟。闲活做了大半年,“癞头强”终于教他吹拉弹唱了。多年以后,董西叶方才领悟师父的良苦用心:拜师学艺,先得懂规矩、磨性子,“唱戏人得不急不躁,才应付得了场面。”师父说。

    “癞头强”不识谱,民间艺人的功夫大多靠口口相传。“癞头强”告诉西叶,唱词或长或短,音调忽起忽伏,唱腔才能有韵有味。初学时,“癞头强”每天打着拍子叫徒弟哼唱“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锵锵锵”。师父说,这是为了找准乐感,打开嗓门。过了一些时日,师父开始教西叶戏份。小西叶天资聪颖,很快就学会了好几折地方戏,生、净、丑,二胡、点鼓、敲锣,样样都能上手。

    到了十四五岁,西叶开始跟师父外出赚钱。每次出去,“癞头强”身上挂满胡琴、唢呐、铜锣,小西叶则是前胸挂小鼓后背驮大鼓。师父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月亮夜附近乡道上常可见这对师徒行进的身影。年及弱冠,董西叶离开师父,独自跑起了江湖。西叶虽然会唱传统戏,但独眼人上台表演毕竟不便,似也有碍观瞻,于是他只能做一位江湖说唱艺人,出现在四乡八里的红白喜事上,或参加一些民间文艺演出,赚点辛苦钱。时间久了,西叶在业内名声日隆,同行人接下“大单”时,生怕掌控不了场面,都会请“大小眼先生”去坐镇。

    西叶老人广受欢迎,在于他的一手绝活。无论什么场面,他都能根据事件、人物、环境、情绪现编现唱。比如,一次前村有个村民不幸被雷电打死。此人平日为人很好,大家都觉得老天爷不公平。但村里的多嘴婆说,此人肯定前世作恶,今生才遭报应。西叶老人听了愤愤不平,在灵前即兴唱道:“可怜可怜真可怜,被雷打死睡田边,大家都说前世事,难道前世没有天。”言下之意,如果前世也有天,为什么前世不打死他。唱得听者心服口服。

    从拜师学艺始,西叶老人说唱已经有了五十八个春秋。半个多世纪,这位独眼老人靠着自己的一张嘴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一大家子。如今,他的儿女都有出息,老人自己也是够吃够喝,衣食无忧,但他还是经常出去献唱。他说闲在家里浑身软绵绵,出门一拿上乐器,人立马就有了精神。

    老人说这话时,我眼前又浮现出他说唱的场景:双目一睁一闭,左手打“三块”,右手执鼓筷;击鼓时人忽起忽坐,鼓声如雷,老人高腔滚唱,声调旷远、粗粝。此时,我耳边回荡的早已不是人声和器乐,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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