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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民和渔网。 (柯以 摄) |
虞 燕 儿时,特喜欢看铺晒鱼鲞,场面盛大,有烟火气。剖好的鱼晾在大大小小的团箕、竹簟、篰篮上,我偶尔会偷偷地拽一下鱼尾巴,或者拉一下乌贼须,心里特别满足,就像富翁暗地里数着自己的钱财一样。鱼鲞的鲜香容易招来猫猫狗狗,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它们的美餐。母亲便把网拖到院子里,这样可以边织网边守护鱼鲞。猫狗一旦靠近,母亲就跺脚大喝,它们跑得麻溜极了。 我问母亲,这些鱼都是用织的网捕上来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觉得渔网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决定要学织网了。 织网是件考验耐性和智慧的手工活。起头在整个渔网的编织中举足轻重,必须全神贯注,起头的网眼数量若不正确,那整个网就废了。起好之后还要反复数几遍,确定无差后才能接着织第二层。渔网的编织法有好多,平织法、经编法、穿心结等,不一而足。有的网要求严格,织法复杂,一顶网汇集了多种编织法,且网眼的数量、网眼的大小在编织过程中要根据特定要求做一些变化,这种网都是大网,织的时候疏忽不得。但梭子起落间,漏眼、残眼、错眼就像捣蛋的孩子,在所难免。所幸,出错并不是不可补救,岛上有好些经验丰富的织网者会“劈网”,就是用剪刀将织错的网由下往上剪开,而后从错处开始,一一修补下来。那是一顶网的重生。 织网最基本的工具有两样,尺板和梭子,它们表面光滑、平整、竹质均匀,据说需选择多年生的青竹作为坯料。初学时,我的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出错——左手小心翼翼地紧捏住尺板,右手颤颤巍巍地拿着梭子,然后将梭子上的线打在尺板内侧……左手同时按住梭线和尺板,右手提梭下拉。总算完成一个死结后,还要退掉尺板扒开网眼仔细瞧一下,确认没有织错才继续,就这样重复着同一动作,直到织完所有匝数。 可能海岛上的孩子对织网有天赋吧,用不了几天,我就驾轻就熟了。在阳光下,在鱼鲞的围拥中,梭飞线走,想着属于孩童的小心事,漫无边际地,有一种笃定的幸福缓缓滋长。 母亲织网可不似我这般悠闲,每天织多少,她对自己有硬性要求。那会儿,一顶网的工钱一般三四十元的样子,每织一万个网眼大概三角到四角钱。当然,也有特别巨大的网,织完有一百多元的工钱,记忆中,我家只织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母亲劳累过度,生了场病。家底薄,母亲把织网当成工作,她总是说多劳多得,要织得多,要织得快,一百多元钱足以让她拼了命。除了做饭吃饭,其余时间她都坐在小竹椅上织网,每晚我都能在睡梦中听到尺板与梭子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为了省电,母亲在窗下借着月光织,她说晚上安静,干得出活。一觉醒来,母亲佝偻着埋头苦织的剪影像一帧画,永久地挂在黑夜里。 母亲最终累得胆囊炎发作,疼得脸上全是汗,在床上打滚时,还说再忍一忍,进医院太费钱了。后来实在挨不过,住了几天院。回家后唉声叹气,反复说自己太不争气了,好不容易织了一顶大网,快织完了,工钱却全进了医院,最后竟心疼到掉了泪。我似乎在那几天突然懂事了,闷声不吭地织网,从早织到晚。可即便这样,一天最多也只能织五千眼。小孩子皮嫩,那个提梭下拉网线的动作会在手掌下部勒一下,每织一个网眼就会勒一下,如此下来,那个部位发红发疼,仿佛被割裂了一样。其后,腰酸,屁股麻,手臂酸痛,以前觉得好玩的织网成了一件苦差事。母亲揉着我的手臂说,赚钱哪有容易的哟。 有一次,经过摊晒于码头的渔网,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渔网上黏附了鱼鳞、虾皮等海洋生物的碎屑,像是为它们曾经下过深海提供佐证。阳光下,渔网原本青翠的绿变得暗淡陈旧,网线的塑料味也完全消失了,一股浓烈的来自深海的气味像卷着舌头涌过来的潮水淹没了我。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这里会有我和母亲或者我熟悉的人织的渔网吗?这些渔网不知道过滤了多少次海水,捕上过多少条鱼呢! 此后,织网时,我竟有点庄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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