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漠 大热天,端起凉水杯喝茶的瞬间,忽然想起外婆的臭花茶来。 臭花茶是小时候外婆家的夏天必备。记忆中,一只画有“木兰从军”的白色陶瓷茶壶,摆放在八仙桌上,茶壶里是泡着臭花的凉开水,让一家老小平安度过一个又一个酷热而漫长的夏季。 臭花,是种野草,早春时节,不经意间发现它从田边屋角钻出绿色的嫩芽,沐浴着阳光雨露,蓬蓬勃勃地往上长,直直的主干,碎碎的细叶,枝叶互生着,长到半人多高,枝头缀满繁星般的小花球。待到秋风乍起,枝干渐渐泛黄,枝头的小花变成了黄棕色。它有点像艾,但又不一样,艾有清香,它却闻上去有点臭,所以我们叫它“臭花”。这个时候,外婆把它砍下来,倒挂在屋柱或板壁上让它自然风干,以备来年夏天使用。 记忆中,放在灶间八仙桌上茶壶里的臭花茶特别清凉,似乎是外婆施了什么魔法。外面天热得像蒸笼,屋门口的青石板晒得烫脚心,赤脚走在上面脚底会起泡,但一走进外婆家的灶间觉得特别阴凉。灶间是泥地,因为人长年累月进进出出天天踩踏,已踩得十分光滑。高高的人字梁把灶间的屋身撑得高而幽深。灶间里,一座老虎灶、一张灶桌,一只一半深埋进泥地的水缸,一口放碗筷的吊橱,靠窗一张八仙桌。灶间有道后门,开门就是一片浓密的乌竹林,青青的竹子长过屋顶,炎炎烈日在竹子的遮蔽下只漏下斑驳的光,后门有一股清爽的风从竹林里吹来。灶间通着竹林,便成了外婆和我夏日乘凉避暑的好去处。 外婆是个很讲究的人,每天一早她便烧开一大镬开水,先用大口瓦甑或铜茶壶盛着,把臭花干枝掰下来几根,泡在滚烫的开水里,待放凉后再倒进白色的茶壶,放在八仙桌上备用。那时候,煮茶用的是屋檐下大头缸里的天落水,盛水用的是毛竹节筒做的茶竹罐。锯一段毛竹节,竹节一端留作罐底,一头斜削成坡面,中间打孔串上竹柄,大的用来打水,小的当作茶杯。双抢季节,外公从田头劳动回来,一进门就把茶壶一倾,用一只蓝边碗盛臭花茶解渴,有时候甚至直接拎起茶壶,咕咚咕咚一阵猛喝。外公出门早,直到中午收工才回来吃饭,肚子经不住饿,八九点钟辰光,外婆就差我去给外公担“早半上饭”,小竹篮里是煎年糕或红糖糯米团,再灌一葡萄糖瓶臭花茶,篮沿搭一块簇新的毛巾或洗净的纱布,给外公送去。这一顿“早半上饭”既耐饥又解渴。 臭花茶自然也成了我小时候最好的消暑凉饮,这茶水有点淡淡的棕色,还带点中药的味道,不是太好喝,外婆说喝了这个小孩子就不会生痱子拉肚子了。确实别家的小孩子脖子上、额头上布满了密匝匝的小红点,汗一出奇痒无比。我好像从来没生过这东西,好生奇怪。有时候看到别的小孩脖子上抹着白花花的痱子粉,反倒有几分羡慕,心里想着要是我也生几颗痱子就好了,黑黝黝的脸蛋抹上白粉就像戏文人化了妆,还能增个白。可这愿望一直没能实现。我不知道这跟天天喝外婆的臭花茶有没有关系。 说起来,外婆煮臭花茶消暑是有来由的。外婆出身中医世家,外婆的父亲临街开了一家中药铺,后来传给他的儿子,也就是外婆的二阿哥,他也是当时有名的中医。因为在家耳濡目染,所以外婆也懂点药理。自从嫁到江对面的外公家,外婆很少下田劳作,一直在家做家务,平时有空便去田埂屋边采些中草药。从我记事起,就跟在外婆后面一起帮忙,什么紫苏、枸杞、白茅根、鱼腥草、益母草、蛇床子、蒲公英、野菊花等等,也认识不少。臭花自然是其中之一,说是能消暑清热解毒。那时,外婆家的各种团箕、白篮、米筛、板筛乃至大头缸的竹编缸盖都用上了,时常晒着从田野采来的各种草药。记得有一年和外婆一起砍来一捆紫苏,靠着墙根晒,结果那段时间天天下雨,待天晴把紫苏翻过来,冷不防湿漉漉的草药下面竟盘了一条火赤链大蛇,吓得我魂魄飞散。草药晒干了,包扎好,外婆会给药店送去,我也屁颠屁颠跟在外婆屁股后,摆渡过江进趟城做回客。 外婆相信中医。印象中外婆羸弱多病,时有什么不适,就回娘家,让她的二阿哥把把脉,抓几副中药回来煎了喝。有时候抓来的中药里会有红枣,外婆把药渣晒干了,挑出金丝小枣,让我解馋。小时候还听外婆说,她家在所城是大户人家,一条直直的弄堂进去,一个墙门内,长长一排老楼屋。有一年东洋人进所城,先把外婆家屋里值钱的东西抢了,然后一把火烧了楼屋,还端着枪把持着不让去救。外婆说,那个火势大啊,眼看着自己的家被毁,救都没法救,只能干瞪眼,她一个劲地跺脚,呼天抢地,害得她那双裹了小脚又放开的半大脚完全失去了知觉。此后,外婆的双脚不能动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成了“风瘫”。后来,是她的二阿哥号脉、开方、抓中药、打银针,慢慢地,外婆的双脚终于有了触觉,会下地、会走路了,直到恢复如初。此后,她对传统中医越发崇拜,而心底里埋下了对东洋鬼子的刻骨仇恨…… 时光倏忽,一晃近半个世纪过去,外婆早已仙逝,我后来再也没有喝过臭花茶。直到前几年,宁波人、药学家屠呦呦因从青蒿素中提炼出抗疟疾药物,拯救了数百万人而获得诺贝尔奖,才知道当年外婆煮的臭花茶里的臭花就是青蒿。于是我在朋友圈戏言:“哎呀呀,可惜了,外婆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了”,旁边还配上一幅青蒿的照片,标上一个调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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