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金星 江南多雨,记忆里的中秋每每阴晴相间。行云抱团,时来时去,时隐时现,稍不留意便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或是江南的秋也就这番样子了。几阵风起,几场雨下,秋像一滴不经意落在宣纸上的黄,缓缓地、从容不迫地向四周晕开。丹桂飘香,秋虫啾啾,先是稻穗黄了,菊花黄了,银杏叶子黄了,紧接着遍地的小草也相约着一片片变黄,最后,把月儿也染成了嫩黄。从来物以稀为贵,经历了连绵的阴雨天气,江南中秋的月光似乎愈显魅力、更加珍稀了。 难得那年的中秋,天清月明,母亲准备好月饼、瓜果,拿出我们家过年时才用的金边果盆,摆放在老式八仙桌上,父亲洞开四扇木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争着向窗外探望,但见疏影金波,冰轮转腾,清辉华溢,玉兔儿冉冉升起。 父亲早先因职场上的变故,吃了亏,待人接物谨小慎微,平时也很少说话。可这次,对着皎皎皓月,他却滔滔不绝:由后羿射日讲到嫦娥奔月,由吴刚伐桂讲到西齐弗推石。兴致所至,父亲还拿碗碟瓜果摆成故事里的场景,绘声绘色。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美丽的故事,忽地发现父亲竟然无所不晓、无所不知。也就在那晚,听父亲不无感叹地说了句:这世间才子佳人的溢美之词,是被这一轮秋月独占了。 后来读到不少关于月亮的诗歌,证明了父亲的“独占”之说。才思悠悠,幽情绵绵,诗人们把最真挚的情感和锦绣诗句,呈献给了九天云外的月亮。张九龄的那首《望月怀远》,于茫茫沧海、静静水天入笔,一轮当空,天涯共望。人间长夜,多少有情人,缠绵悱恻,在思念中煎熬。捻灭烛火,独爱这月光洒满屋子,披衣徘徊,又怎挡得寒夜露侵。月色虽美,难以采撷,可恨我不能把这美好的月光奉送给你,只期望你我梦里相会。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句子,或是还让人读出南朝谢庄《月赋》的“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读出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和鲍照“明月照积雪”的韵味。而所谓“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分明与魏晋陆机的“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有异曲同工之妙。明月皎皎,不堪盈手相赠,诗句翻古为新,何其雅致。似这样的比兴,还有陶弘景的“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试问山中何所有?没有华轩高马,没有钟鸣鼎食,只有白云轻淡缥缈。在世人看来,“白云”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但在诗人心里分明是超尘出世的景象。怎奈他无法让你理解个中情趣,就像山中白云悠悠、难以持赠。诗句于此戛然而止,余韵袅袅,令人回味。 天下文章或是这样的你传我、我抄你,写得好的,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再有辛弃疾的“问月词”,不知是怎样的突发奇思,成为又一颂月之绝唱——今晚的月亮多么叫人怜爱,你悠悠而去,是要去向何方?是不是天外另有一个人间,那里的人们是否也刚刚看到月亮从东方升起?天际空荡横无际涯,难道是凭着一阵长风才把月儿送走?那月亮如明镜般高悬,又是谁呀,把它系在碧空?寂寞的嫦娥怎还不出嫁,会是谁把她留住?都说月儿穿过海底,可又无从查问根由,真要这样怎不让人迷惑忧虑……“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这样的奇思妙想,把一腔对月抒怀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赞叹着诗人的神来之笔,忽又想到父亲当年所叹,“溢美之词被这一轮秋月独占”,恍恍然似有所悟。 日月两星,若论资格比贡献,无论如何,月亮都不及太阳之辉煌。万物生长,人世间的一切,全赖于这颗距离我们遥远的大恒星。然而,说到妩媚漂亮,月亮更胜一筹,人们宁愿忍受阴晴圆缺,依然对它充满美好的情感。好在以太阳的气度不会与月亮争宠,人们也总是于热烈中向往一份宁静安好。 我是知道了,父亲或是羡慕嫉妒了月亮,他如太阳般光明的秉性,学不来伸屈自如,也就只有这样委婉自叹了。又是一年的中秋,此生此夜,此月此情,不知道世间还会生出多少咏月吟月媚月的文字。一抹秋风吹来,凉凉的,柔柔的,滑滑的,像极了薄如蝉翼的丝绸拂在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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