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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羽 戈 近世英杰,大多天资卓越。像徐世昌这样“并不十分聪慧”,都要被史家拎出来,以示惋惜(其实徐世昌相当聪慧,只是不够十分,足见史家悬鹄之高)。以笨著称的名人,实属罕见。我能想起的,大概只有曾国藩和王闿运。 王闿运就学三年,日诵不及百言,有时虽能成诵,却不解其意,常引同学嗤笑。曾国藩的笨,更加出名。梁启超说过,曾国藩在同时代的名流当中,最是钝拙。曾国藩自言:“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在曾国藩的家乡湖南湘乡,流传一个笑话:小偷到曾家偷东西,正碰上曾国藩秉烛夜读,一篇短短的文章,朗诵了多少遍,硬是背不下来,小偷本想等曾国藩睡着了再下手,等到半夜,见他还在背书,不肯睡觉,实在忍无可忍,跳出来骂道:“这种笨脑袋,读什么书?”——也许连小偷都会背了。 需要注意,梁启超说曾国藩笨,与曾国藩说自己笨,皆是相对而言。所参照者,乃是彼时最杰出的人物,如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如果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对比,曾国藩显然不笨。所以何贻焜《曾国藩评传》云:“曾公之个性,就智力方面言之,虽颇钝拙,究属中材。”中材之说,应是最公正的评价。假如曾国藩真是一个顶级笨蛋,不必说成就不世之业,单是那些诗文,便无法写出。 这里还是袭用曾国藩的说法,谈谈他的笨。从笑话来看,可知曾国藩对付愚钝的方法:勤奋。其实笨不可怕,可怕的是,笨而不觉其笨,抑或笨且懒惰。第一点错在笨人毫无自知之明(这愈发可以印证其笨),第二点错在笨人固然自知,却难自救。所幸这两点错误,曾国藩都避开了,他在复宋子久信中云:“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总结其意思,一是守拙,二是补拙。 守拙常与抱朴并用,针对弄巧卖智、不学巧伪而发。守拙之守,相当于“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之守,与其说是保守,不如说有所不为。而且,守拙之拙,不是真拙,一个人,能自知其拙,自守其拙,正是一种大智慧的表现,毋宁说,守拙之要义,恰在于知其智而守其拙。 守拙限于有所不为,若欲有所为,还得补拙。曾国藩的补拙之道,要义有二:勤、慎。所谓“勤字所以医惰,慎字所以医骄”,具体来讲,“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欲去骄字,总以不轻笑人为第一义”。“不晏起”(不晚起)“不轻笑人”云云,听起来都是琐屑小节,平淡无奇,不过曾国藩一生行事,一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之理,向来最重小节,由小而及大,知一字行一字,明一理守一理,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拿“不晏起”来说,能改正睡懒觉的毛病,还有什么改不了呢? 试举一例。李鸿章曾有“晏起”即睡懒觉的毛病,便由曾国藩所纠正。据李鸿章回忆:“我老师(指曾国藩)实在厉害,从前我在他大营中,从他办事,他每天一早起来,六点钟就吃早饭,我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没法只得勉强赶起,胡乱盥洗,朦朣前去过卯,真受不了。迨日久勉强惯了,习以为常,也渐觉不甚吃苦。所以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 曾国藩守拙,表现在读书方法,曰“读书不二”:“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一书未读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与此相应的是“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这是笨法子,却适用于资质平庸之人。再说军事。曾国藩的兵法,有“呆仗”之名:“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譬如湘军攻城,不求速成,而讲持久,其主旨,即一围或困字,挖出双重壕沟,如铁桶一般围困城池——是以湘军大将、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有一绰号曰“曾铁桶”——待对方饿殍满地,弹尽粮绝,大抵便是湘军收功之日,打安庆、南京,莫不如是。这样的呆仗,虽为左宗棠等名将所不取,对付太平军却有奇效。 曾国藩守拙的功夫,倘若比作武术,我以为可对应“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独孤求败的玄铁重剑,重量不下七八十斤,剑尖剑锋都不开口,正合守拙之义,只要内功深湛,使将起来,威力无穷,胜过世间一切利器。用曾国藩自己的话讲,即“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 说罢曾国藩,再说胡适。说起来,曾国藩愚钝,胡适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绝顶聪明人之一。这二人,如何能联系起来呢? 我的联想,缘于胡适的治学方法,他借用宋人李若谷的做官秘诀,归纳为四个字:勤、谨、和、缓。“勤”指“眼勤手勤”,“谨”指不苟且,“和”指心平气和,“进一步看,即是虚心体察,平心考查一切不中吾意的主张,一切反对或不利于我的事实和证据。抛弃成见,服从证据,舍己从人,和之至也”。“缓”字最难,“其意义只是从容研究,莫匆遽下结论,凡证据不充分时,姑且凉凉去,姑且悬而不断”。勤、谨、和、缓这四个字,环环相扣,如能和才能缓,能缓才能谨。 读到这里,我们不免会想起曾国藩常常强调的“勤”和“慎”(有时还加上一个“诚”字),不仅道理相通,连措辞都十分接近。 胡适与曾国藩心心相印,不只是方法。钝拙的曾国藩讲究守拙,聪明的胡适则讲究藏晖。我们听过藏拙,那么与此相对的藏晖该怎么解释呢? 胡适曾以藏晖为室名,他的留学日记,最初便题作《藏晖室札记》出版;他与周作人通信,落款曾署名藏晖,周作人回信,亦称他藏晖兄。1955年11月26日,胡适复信胡光麃,解释藏晖的由来:“老兄是绝顶聪明人,总未免锋芒太露,未免得罪人。这是聪明人很难避免的灾祸。我在十八九岁时,就取李白诗‘至人贵藏晖’的意思。取‘藏晖’为室名,欲以自警。但四十多年来,终不能实行此意。” 李白《沐浴子》诗云:“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意在劝人和光同尘,韬光养晦。胡适少时以藏晖自警,足见其自知之明与处世之道。他说自己大半生不能践履藏晖之意,则属事实,不过这谈不上什么遗憾,胡适是那个时代的先锋人物,开一代之风气,引一国之潮流,毋庸藏晖,须当锋芒毕露,才能修成正果。 依我体悟,胡适藏晖的最大意义,不在隐藏聪明,与世浮沉,而在于不以自己为聪明。进一步讲,即不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与正义、自己的主张为绝对之是,从而不容他人匡正。藏晖的根本用意,不是韬晦,而是慎独和反省,以此来破解“正义的火气”。曾国藩中年时曾经历从“自负本领甚大”“每见得人家不是”到“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的精神转型,对此,他归结于一个“悔”字,我则以为,以藏晖来解释,未尝不可。 引申起来,藏晖还有一重意思,即“有绝顶聪明而肯作笨工夫”。胡适晚年,曾对胡颂平说:“凡是有大成功的人,都是有绝顶聪明而肯作笨工夫的人,才有大成就。”并举孔子、郑康成、朱熹、顾炎武等人为例。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是孔子做学问的功夫;“宋朝的朱夫子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十五六岁时就研究禅学,中年以后才改邪归正”,转向“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 读到“宁拙毋巧”,不由再次想起守拙的曾国藩。就此而论,守拙与藏晖,笨人曾国藩与聪明人胡适,殊途而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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