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星 阿三的爹禁不住阿三百般央求,终于答应让她跟了一个探亲的熟人来到上海。阿三的娘在上海一户林姓人家帮佣。除了过年过节,平常时节都不回家,阿三着实想煞了娘。 寒暄过后,阿三娘又忙开了:要剖鱼刮鳞片,鱼肚子里的黑膜要清除干净;要处理买来的半只鸭:鸭身上的细毛没有拔干净,要对着日光耐心地剔除;毛豆要一颗颗地剥好;豆芽的尾尖要一根根地摘掉……阿三很想帮帮娘,都被娘“不用”两个字轻轻挡回去了。 忙完这些后,娘要洗衣物。要洗的东西真多,除了满满一大木盆衣服,还有一块厚重的白床单——但娘告诉她,这是块桌布呢,太太爱干净,桌布只要有一处污渍,就要撤下来换洗。阿三心想:那不是每天要洗了?娘在这儿比家里还忙呢。 才把一木盆的衣服洗完,屋里忽然铃声大作,阿三娘赶紧往里面跑,一面性急慌忙地把手往腰间擦着。待出来,手上又多了一件衣服。阿三问:“这个也要洗?”阿三娘说:“不是,这是大小姐的表演服,她们学校这礼拜要用,忘了带,太太让我送了去。”阿三问:“学校离这儿远吗?”阿三娘说:“不要紧,我挤电车去,也快的,你在这儿等着我。”阿三应了一声。阿三来之前,想着让娘带她去什么地方转转。常听人说上海怎么怎么好,要是能到上海“白相白相”,也不枉为人一世了。阿三真想让娘带上她去看看,终究没有提起。 娘走了,阿三觉得有些不安。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闲极无聊,阿三见那块桌布还没有洗,便帮忙动手。桌布吃了水很沉,阿三揉搓不动,打算把它摊在地上用刷子刷。展开来之后,阿三被桌布的美丽吸引住了:那桌布呈椭圆形,上有暗纹花卉图案,周遭每隔一寸来远便缀有一串流苏。阿三打了一遍肥皂,边看边洗着。 等每处都刷遍的时候,娘回来了,见阿三如此,当场质问:“你在干什么?”阿三吓了一跳,印象中娘好像极少有这么凶对自己说话的时候,阿三的眼泪抛沙似地滚落下来。她娘大概也想到了阿三的孝心,舒缓了语气,说:“别怪娘骂了你,你不知道这样子会把桌布弄脏吗?”说着把桌布一揭,阿三看到背面果然是灰扑扑的,阿三的脸上一阵惭恧:原想帮娘的,没想到帮了个倒忙。 阿三娘费了半日将桌布洗干净,待要和阿三说几句,听得“当当当”几声,阿三娘朝屋里一张,阿三顺着娘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屋中墙壁上有一只猫头鹰挂钟。那钟摆荡秋千似地来回荡着,猫头鹰的绿眼睛也随之一眨一眨的,看上去非常俏皮。阿三娘说:“娘要做饭去了,你自己在这儿玩会。”阿三听娘的话,一个人玩,可是玩什么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天中午时分,林先生林太太回家吃饭,阿三就不免同他们碰见了。阿三娘自然要多一番介绍:“这是我的三丫头,小小人主意好大,非要寻了来……”阿三娘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赔着几分小心。阿三见娘这样子,明白都是因为自己,娘才在主人家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阿三低了头,心里有些难过。 阿三娘一天忙忙碌碌,阿三也乖觉,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有时候就乖乖跟在娘的后头。 终于到了晚上,阿三很高兴:这下娘可以休息了,可以好好跟娘说会儿话了。 阿三娘晚上的歇处就在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屋子里唯有一张小床,一把方凳,别无他物,空间异常逼仄。这其实是厨房隔出来的一个小间。阿三娘说:“还是躺着吧。”两个人就并头躺下。虽然有些挤,但阿三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阿三娘问起了女儿来时路上的情形,阿三一一回答了娘。阿三又想起其他事,正想同娘说话呢,耳边响起了呼噜声。阿三觉得无趣,也就闭上了眼睛。阿三朝床板边上挪了挪,好让娘睡得舒畅些。 这么一来,阿三当然睡不稳。蒙眬中,她想着白天的事,懊悔自己不听爹的话,来到了上海,结果给娘添了不少麻烦。 阿三来的时候,那个熟人跟她说好了,等一周后,他要回去了,他再来找她,把她接回老家。阿三住了几天,心里又被一种快乐充盈着。别的不说,只要跟娘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的。这天是最后一天了。阿三娘对阿三说:“娘今天带你去外面看看,你来了这几天,娘也一直没有工夫。”娘又告诉阿三,林太太要看电影,让她去光明电影院买票。电影院那边很繁华,有一家很好吃的蛋糕店,可以带她去买一个尝尝。阿三心里一动,眼角湿湿的:娘多好,把自己曾经想的都想到了。但阿三这几天下来,观察到娘挣钱的不易,不肯让娘破费买蛋糕,就随口说道:“我人不舒服呢,不想去了,也不想吃甜的。”阿三娘脸上现出惋惜的样子,没办法,只好让阿三在床上躺会儿。 阿三也就真的在床上躺下了——反正也没处玩嘛。林家很气派,光说客厅吧,光滑如镜的大理石铺地,照得出人影;方形的玻璃大鱼缸,各色金鱼都拖着绸缎一般的尾巴;花朵一样的唱片机、黑光锃亮的电话机、洁白的外国女人石膏胸像……一切多么令人新奇,阿三却不敢去触碰,唯恐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娘又要拿着抹布小心擦拭…… 阿三在床上躺了会儿,迷迷糊糊就要睡去了。阿三的鼻子突然闻到了一股焦香味。香味一直是有的,娘刚才在厨房煲鸡。阿三起身掀起帘子一看,只见煤气灶上坐着个瓦罐,罐子下的火还吊着。阿三用抹布裹了盖子掀开一看,里面的水已经烧干了。阿三在乡下没用过煤气灶,在这儿只是看娘使用,犹豫了一会儿,学着娘的样子大着胆子把煤气灶开关一拧。 也亏得这一念之间的举动。阿三娘买电影票回来,听阿三说起,很后怕:“哎呀,我忘记关煤气灶了,还好还好。”这天晚上,阿三娘跟阿三再次说起的时候,说要是她不关,再烧下去,鸡也会烧焦,罐子也会烧裂,说不定会引起厨房火灾…… 阿三听到这里,心里叹道:“还好!”——突然之间,阿三觉得,自己这一趟上海之行,冥冥之中是那么的有意义。 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阿三也觉得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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