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自画像

▲贺友直写给本文作者的信函。（李广华 供图） ◀贺友直给本文作者的留言签名。

    李广华 

    不知贺老先生给儿子友直起名时，是否参照过他的性格，或许有意蕴含着什么意义。总之，在贺友直94个春秋的人生中，那种直率的特性，始终伴随着他。

    当“连环画界泰斗”“白描大师”等溢美之词袭来时，换成一般人，早沾沾自喜，照单全收了。通常，人名气越大，履历似乎也跟着光鲜起来，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很多时候就避而不谈了。可贺友直却特别较真儿，表现得异常冷静，在他口中，从未出现过那些形容自己的词汇。

    2005年4月，我们有幸采访这位宁波籍著名画家、连环画界的知名人士，从而走进他北仑新碶的家。因事先听说老先生“脾气有点古怪”，所以大家与他交谈都谨小慎微。

    话题自然离不开连环画，话匣子一打开，气氛便轻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谈兴甚浓。同行者越夸，他越低调，谁给戴高帽，就会扔回给谁。问到的事件，老先生如实回答，绝不躲躲闪闪，其间不乏风趣幽默。访者未闻之事，他也毫无顾忌地讲出来。

    采访出乎意料地顺利。在我构思写作之际，忽然接到贺友直的电话，称昨日的采访还需要补充些素材，他写好后用传真发过来。接到传真一看，我顿时为老先生的认真态度所折服。六七百字的信，全部手写，字迹端庄，没有一处涂抹，看似“童体”的字，稚拙中显出功力，并出自一位耄耋老人之手。

    信里详细地讲述了采访中涉及的几个问题，最让人惊讶的是关于他的简历。他写道：“我仅有小学学历，未进过中学，只是在大榭岛教小学时，填表伪造过学历，说自己是江苏南通中学毕业的，因为我父亲在南通做过事，我听说过有南通中学，是江苏的名校，所以知道。说假话是可耻的，但为了吃饭不得不如此。”

    他用“伪造”一词，讲明自己的行为，让我大吃一惊。这哪像是补充材料，分明是对过往的反思。照理说，一个档案中的学历问题，早已过去几十年了，非“事关大局”，他不提，别人是不会注意的。

    而他却紧接着来一句：“说假话是可耻的”。经他口说出来，话的分量似乎显得特别沉重。

    在几十年的绘画生涯中，他用画笔描绘出众多的典型人物，一个个鲜活的艺术形象流于笔端，从内容到艺术性，他佳作频出，连连获奖。画着画着，稀疏了头发，羸弱了臂膀。漫长的创作过程，谁能说不是个心灵的净化过程呢？名气愈大，内心愈求纯净，对过往愈在意，可那“学历”却成为横亘在心间的一道坎儿，他一定要迈过去。这让我想起采访当天见到的另一幕：到他家刚一落座，正欲进入话题时，“咚咚，咚咚”，有人敲门。老先生将门开条缝一看，几个衣冠楚楚的造访者，拎着礼物笑嘻嘻地站在门外。他顿时拉下脸来说：“对不起，我没时间。”“嘭”的一声关上了。他扭过脸说：“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认为我老了，想抢救点东西。”如此严厉场景，让在场的我们无不惊讶。

    那次交往后，每逢新年，他都会寄来绘有老上海或家乡北仑风情的贺年卡。信函一到，那熟悉的笔迹，以及贺岁的热闹画面，立刻让人感到整个新年都充满期待。

    贺友直爱家乡，家乡也以他而骄傲。听说北仑要为贺友直举办画展，几位藏友相约前去观看，顺便让老先生签名。我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新结识的伙伴》等，同时也拿上让我犹豫再三的《孔老二罪恶的一生》和《吕后篡权》。前几本又是获奖又是重印，名满天下，签名应该没什么问题。而后两本，一看名字，便知是那个特殊年代政治性很强产物，有老先生出席的场面，人们避而不谈，他会怎样对待呢？我心存疑虑。

    说假话可耻，可违心做事，确也让他内心积郁与不安。签过前面几本，我心怀忐忑地拿出那两本略显特殊的小画本，放在他面前。贺友直看了看，表情略显严肃，睁大眼睛对我说：“画完《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他们又让我画《吕后篡权》。那时不让我画其他内容，连书籍的插图都不行，可出版社又出我原来画的书，这算什么呢？有机会你们应该好好写写这些……”老人略显激动，签好前一本后，在《吕后篡权》上写下这样一句：“画这个是奉命。贺友直，二〇一二年十月”。

    一句“奉命”，道出了他身处那个时代的多少无奈。我想，他所叹息的，是他所钟爱的艺术被那个年代痛击得落花流水，他的才智若是在自由的空间里驰骋，定会创作出更多的佳作。

    对得意之作，也是读者喜爱的，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名。而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被逼无奈所创作的画作，他也没有回避，只是所签的内容值得深思。

    率直的贺友直，用“真”，否定了“假”；用宽广的胸怀，浸润着社会，也照亮了自己。

    编者按

    光阴流转，倏忽间一代连环画大师贺友直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多时间。11月21日，是贺先生的生日，当天，地处北仑新碶街道老街西河塘路3号，由原贺友直艺术馆整修、改装而成的贺友直纪念馆，将重新向公众开放。今刊发宁波日报文体部原主任李广华撰写的一篇回忆文章，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