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颖 《戏台》2016年就来过宁波。那时虽然才1月份,看完之后,朋友之间纷纷交流道:年度最佳话剧已然诞生。 将近四年过去,二度观演,依然觉得这是一部有别于当下话剧舞台上诸多平庸之作的好戏。 它当然是一部喜剧,观众济济一堂,笑声掌声不断。但越往后,你越能体会到它严肃的创作态度。不同于电视小品对作品“笑果”的谄媚追逐,它并不以逗人发笑为终极目的,它的喜剧表征下,藏着悲剧的内核。编导冷眼看世界,热泪流心底,嬉笑怒骂间,说尽强权之下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凉。侯喜亭们不是没有脊骨,但血肉之躯经不起枪打炮击,终归屈服于手握枪杆的“棒槌”。在强权面前,能坚持尊严与风骨的都是英雄。但英雄是少数,是理想;而绝大多数人是小人物,要养老育小,挣钱活命,不得不矮檐下低头,这是残酷的现实。作品并不是只有倔强冷酷的批判与嘲讽的面孔,还带着一丝对这类小人物悲悯的温情。末了,“戏台”幕启,“楚霸王”凄然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侯班主独坐后台,喟然叹之,是对金老板身上功夫的赞誉,对梨园行规则的叹服,亦是现实压迫下对尊严与风骨难以企及的悲鸣。当卑微如蝼蚁的“小”命运,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荒唐“大”背景里四处碰壁,卑躬屈膝,由此而产生的愤懑与悲凉令人动容。全剧两个半小时,朴实而有锋芒,包袱一一抖来,都在为这一刻蓄势,终至水到渠成,可谓悲怆至极! 《戏台》的演出现场,有着饱满的气场。这种饱满来自充满张力的戏剧矛盾和生动到位的人物塑造。剧作围绕五庆班在京的《霸王别姬》上演事件推进矛盾。小到戏演还是不演,给八爷演还是给大帅演,刘瑾的袍子穿还是不穿,霸王的结局改还是不改;大到求生还是向死,面对强权坚持原则还是低头妥协……矛盾尖锐,无处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环环相扣,非常饱满。 这些大大小小的矛盾,在多个人物命运的碰撞中逐层推进。愣里愣气、没见过大世面的大嗓儿,胆小惶恐、四下周旋的侯喜亭,表面天真的笑面虎洪大帅,不知天高地厚的地头蛇刘八爷,见风使舵的处长徐明礼……纷纷登场,无一不到位。或许演的场次多了,喜剧本身又比较夸张,难免有一些演员在表演中带着小品的痕迹,略“油”略“过”,但编剧与导演交代给观众的,都自然鲜明,颇为饱满。因此,《戏台》合该得到一个充盈饱满的气场。 唯一显得单薄的是六姨太。她是“偷腥的猫儿”,作为重要的情节推动者,在形象上更多地呈现了热情放荡、醉生梦死的一面。但她同样是生存链底层的可怜人,作为剧中唯一的女性,她的困窘与悲苦如果可以得到充实与丰满,必定会对人物关系的构建和主旨的呈现产生更多积极的影响。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剧作奇巧的构思。编剧小中见大,把强权对规则的破坏与对底层人的压迫,下放至一个小小的戏园子和戏班里。遭破坏的规则,微化为梨园行的规矩;遭压迫的弱者,具象为戏园戏班中的成员。梨园行规矩多而严:衣箱不能乱坐,衣服不能乱穿,脸不能乱勾,亮相不能亮反……“宁穿破,不穿错”,是梨园行的底线。但在强权面前,底线不得不突破,而被迫所为之事,则更在底线之下!让谁演霸王谁就得演,说谁唱得好谁就是好,即便对方把京戏唱成了河北落子。在强权面前,霸王也不得不穿上太监刘瑾的袍子,最终还要逃生过江,东山再起,可谓指鹿为马,荒唐可笑至极。不看戏的观众可能不容易体会剧中人物对于梨园规矩的坚持,而谙熟戏曲的观众,却可获得更多深可琢磨的意味。但即便没有这一点看戏的基础,为沉重的现实而不得不屈己奔波的观众们,难道就不会生出一点心有戚戚的凄惶吗? 戏中多有人物架构与情节的巧妙呼应。两个“霸王”,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并不产生正面接触,只通过六姨太发生关联,既有技艺精疏的对比,又有同为底层人的身份上的呼应。而在情节上,两人前后与六姨太偷情、前后上台饰演霸王、大嗓儿遭被劁威胁与被逼穿上太监刘瑾的袍子等等与细节上的呼应,使剧情跌宕,结构严谨,产生了很好的喜剧效果。 这种巧劲也用在了戏剧矛盾的解决中。戏中八爷与洪大帅看戏之争,是洪大帅一枪解决的;京剧总唱成河北落子的矛盾,是洪大帅的赞赏解决的;洪大帅要改戏而金啸天上台时不知被迫改戏的危机,是又一个军阀攻入京城而解决的——几乎所有矛盾,在层层铺陈蓄势到顶点之后,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地解决,过程之“重”与结局之“轻”的对比,巧妙而不刻意,让人忍俊不禁。 一出戏,总有幕起幕落。好的作品却能因其风骨与水准,冲破时间的幕帘。相信若干年后,观众还会愿意坐在台下,给予《戏台》一个饱满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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