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立 母亲休完产假要上班,没有时间照顾我。父亲把我托付给住在乡下的阿公阿太。村子名叫尚桥,因为村口就是一座桥。桥很高,水很宽,河水清澈缓慢,大家称之为泉溪坑。这也是全村唯一的河流,乡民们很尊敬它,用它的名字命名了庙宇。 乡下的日子十分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都会早起与阿太去集市,集市规模比不上现在的一个普通菜市场,但也足够热闹。卖肉的屠户们互相吆喝,用嗓门来抢生意。阿太为我点好早饭店的粢饭与豆腐脑,便自己去买菜。等我吃完早点,阿太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她还要回家给阿公煮稀饭。 直到午饭前都是玩耍时间。我总去找隔壁家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我们没有距离感。我们一起去倒昨晚的夜壶和堆在畚箕里烧水燃尽的煤球,时间在这些平凡的事里流逝。住弄堂另一头的是我爸的小学老师,我称呼他阿爷。上午走到阿爷家时,阿爷会客气地摘下门前的香泡,让我带回去给阿公。香泡像是大大的柚子,很好看很香却不好吃,太酸了。 在外面溜达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家。阿公搬好椅子在门口晒太阳,看我跑过来便一把将我抱在膝上,责怪我又把衣服弄脏了,或是问我接过香泡时有没有说谢谢。阿公的眼睛很小,脸上肉很多,平时不管有没有喜事,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只有生气时候才会用力,变成一副威严的样子。那时候我喜欢阿太多于阿公,因为阿公立了很多严厉的规矩。比如饭碗里不能留下一粒饭,比如上厕所不能浪费纸。 午饭通常草草了事,我期待的是午觉后,村中心那个三岔路口的大饼摊。据我父亲说,这个大饼摊的年纪比他还大。过了太阳最猛的时候,摊主会推着他的饼车出来。摊主是女的,四十来岁,围着深蓝色的围裙,不用吆喝,周边不一会儿就围满了人。如果是冬天,人们还能把手放在火炉上烘一烘。我是大饼摊的忠实顾客,她怕我烫手,通常会用两层硬纸板做一个夹子。大饼很脆,若是一口咬到葱和肉,会在舌尖弥漫出一股清香。 在饼摊边上聚集着很多小孩子,我们四处游荡,从饼摊溜到集市,从集市溜到晒场。晒场是用来晒谷子的,我们在摊着的谷子上画画。除非有戏班表演,下午的农村很安静,只有老年协会和小店里会传出打麻将的声音。老年协会很简陋,一台电视机、几张桌子和扁扁长长的椅子,坐上去很不舒服。阿公不允许我在小店里逗留,但是我可以在老年协会里看电视。 天色暗了,我就回家,不然阿太会出来找我。饭菜是在灶台上烧的,土灶得烧火,我很喜欢摆弄那些燃烧中的竹子,好像我为晚饭也做出了一点贡献。我不喜欢吃肥肉,但在阿公面前我必须硬着头皮吃下去,阿太见我面露难色,会帮我夹走碗里的肥肉。饭后,阿公与阿太坐到床上,打开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阿公千辛万苦从上海带来的。那时候的玩意,一旦以上海二字冠名,像是上海手表、上海自行车,就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夜晚的农村很热闹,各家各户的人都出来了。上了年纪的会坐在路边的板凳上聊天,说起来手舞足蹈的。年轻人有另外的乐子,比如打打台球之类。 夜晚的尚桥总是臭烘烘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动物粪便、厨余垃圾的味道,路上也不干净。但尚桥的天空很干净,抬头便是满天繁星。当月亮穿出云层,便是我回家的讯号。阿公会把门窗锁起,阿太会为我洗脚,我分享着白天的趣闻。说够了以后,阿公会按下吊在电线上的按钮,关灯,我们仨就在床上安静地睡去。 日子翻来覆去地过着,阿公和阿太似乎一直那么老,但是我的确长大了。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我被父母接回城里,开始上幼儿园。那时起,我与尚桥,与阿公阿太的联系断了。 城市的建设不断蔓延,通往尚桥的公路修好了,乡下也有了大超市,有了完整的健身器材,阿公与阿太的日子却发生了巨变。 阿公去了邻村的养老院,逢年过节时会让父亲接他回尚桥与阿太相聚。平日,阿太独自生活在老房子里。父亲为阿太添置了大电视、洗衣机以及煤气灶。阿太很开心,却总担心水电费的问题,尽管父亲一直说这都是小钱。 阿太闲不下来,春天跟别人去拗笋的时候,跌了一跤,左手臂骨折了,医院让她动手术,她心疼钱,于是保守治疗。后来,手臂不能用力,只能勉强照顾自己。 我读的是寄宿制初高中,与乡下二老的见面时间压缩为周末的一个小时。周五回家,父亲要求我给乡下的阿太打电话。打得多了,便成了敷衍,一分钟也维持不了。父亲每周都会带我去乡下探望二老,我对尚桥的认知由此延续。 原本的集市被大超市取代了,小店只剩寥寥几家,都成了麻将摊。当我与父亲经过小店门口时,他们会好奇地看着我们,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终于高过父亲”了。我不喜欢他们说这种话,我觉得他们不尊重父亲。大饼摊消失了,饼车被无限期封存在摊主家里,原来晒谷子的晒场成为大家停车的地方。在路上看到的都是一些生面孔,因为周边新建了一些工厂,许多外地人在这里打工,进村租了房子。 我能嗅到属于乡下的味道正在消散。 新建的老年协会很大很气派,用上了电子麻将机,这是村里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墙上贴着村里每位老人的照片,并附上年龄,既像是炫耀,又像是无奈。我走进老年协会,他们会抬头看我,眼里放出精光,发现不认得我,眼神便黯淡下去,继续做他们的事。 弄堂里的植物与房子好像都失去了颜色,直至阿太的门前,周围才有了一点活力。阿太还是那个阿太,在房间里看着抗日剧,见到我会欣喜万分,拿出别人送的饼干给我。阿太询问父亲工作是否顺心,遇到父亲言辞含糊,她便起身,向墙上的关公拜上两拜。我总是表现得不耐烦,因为我只想早点离开这个蚊蝇遍地、没有空调的老房子,父亲察觉到我的态度时会叹气。离别时,阿太的双眼噙着泪光,我总会被触动到,特别不是滋味。 我在外地读大学,放假才能回家。阿太无法独自生活了,也去了养老院,每隔几个月总能听到他们生病住院的消息。曾经排斥的乡下,不知为何,我重新迷恋起来。父母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不喜欢在城市里骑行,总是骑往尚桥。 我在晚饭后向尚桥出发,我熟知骑往尚桥的每条路。沿着公路骑是最快的,能看见两边整整齐齐的稻田。村门口的桥,修得越来越气派,桥前形成了一片小集市,以便宜的价格卖着各种吃穿用品,让我想起了以前的集市。 推车到晒场,热闹得像在做戏。明亮的路灯下放着一个音响,十几个奶奶跳着广场舞。旁边的健身器材上全是小孩,边上的妇女们在肆意地聊天。与前面的大爷们不同的是,妇女们操着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从晒场进村,我迷茫了。我找不到认识的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推车走进以前住的弄堂,弄堂几乎没变,但是从小看我玩到大的邻居们有的过世了,有的去了养老院。我感觉自己是村子里最可有可无的人,明明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却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走向那间老屋,想着推门进去就能看到阿太坐在床边看电视,现实却是积着灰的窗户与上了锁的房门。 我有点恍惚。 二老是先后脚离世的,我哭了很久。出殡的那天很热闹,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儿时玩伴,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显得很陌生。 泉溪的水不紧不慢地淌着,尚桥仍在这里。我却怀念从前的光阴,我怀念集市与饼摊,怀念邻居与玩伴,最怀念的还是在养老院仙逝的阿公阿太。父亲遗憾未能让二老最后生活在尚桥,而我遗憾,没能在二老最后的岁月,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感激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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