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个秋日,我给国平打电话,告诉他有朋友从国外回来,大家聚一聚。国平回答说,哎呀,我刚好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了。我知道国平事务多,就不勉强他。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约他,他说还在出差。我心里嘀咕:这趟差出得实在也太长了,是不是他在找借口疏远我? 是年底,钱老师在月湖旁的石浦大酒店宴请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朋友。席间有人问:怎么好久没看到国平了?我忙插话,国平很忙,打过他电话,经常出差。我的语气中略带不满情绪。这时,另一位朋友嗫嚅道,国平生病在家休养,他瞒着不想让大家知道。听了这话,我并未太在意。国平身体素质好,前几年他家乔迁新居,邀请我去喝酒,我俩你一瓶、我一瓶,喝了好多加饭酒哩。吃五谷杂粮的人,偶尔谁没有个头疼脑热? 后来陆续碰到国平的几位同学,他们均告诉我,国平患病在家休养已有一段时间,他不愿意同学朋友前去探望,说不修边幅地待在家里,有碍观瞻,也影响大家情绪。我发微信向他问好,但觉得不便询问病情,他很快回复并向我问好。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有啥过不去的坎,就让他安安心心地在家静养,没有外界的打扰也好。 过完丁酉年春节,钱老师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告诉我:“2月24日那天,国平过世了。”我脑子嗡地一响,大喊:“我还没有去探望他,他怎么就走了?”我失态地走出包厢。晚来空旷的街道上,啁啾而过的小鸟像黑色箭镞射向我的胸口。疾病缠身时,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有的人精神崩溃,有的人一蹶不振,而国平,不想让大家看到他被病魔蹂躏得羸弱不堪的形象,不想让大家分担他的痛苦。而他又是如何度过了这段身心备受煎熬的日子?我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潸然泪下。 认识国平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在一家布厂当机修工,我在一家建筑公司当统计员。说实在的,我很怀念那个生机勃勃、富有活力的年代,人待人真诚友善,不做作、不虚伪。因为都喜欢读书和写作,我们成为惺惺相惜的好友。国平家在陆殿桥旁的柳汀街,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家,约在陆殿桥旁见面。当我从共青路骑车出来时,就看到国平高高的身影伫立在桥头。我还没喊他,他就奔上前来拽住我的自行车车把,说小弄堂里弯来弯去,你没来过不熟悉,我帮你推车。那亲切、温和的语言,让我心里热乎乎的。有一次,他说带我去拜见七月派诗人孙钿先生,我觉得孙钿是重量级的文坛前辈,我去他家不合适,国平蔼然道:“我和郁先生在‘文革’中一起做过三年的油漆工,是忘年交,你不必有顾虑。”他还告诉我,孙钿是郁先生投身革命后的笔名。 那时,我到宁波还只有六个年头,蛮想认识一些朋友倾诉、交流,国平总是毫无保留地把他认识的文友逐个介绍给我。在我的印象中,国平外表谦和内心要强,为人热心诚挚。他非洒脱之人,不会咄咄逼人地发泄内心的怅恨,但另一方面,他善解人意,常为别人着想。记得我结婚前几天,他问我做新郎穿什么衣裳,我说有一套中山装。国平听了,坚决反对,说:“这不行,要穿就要穿西装,时代不同了。”我说来不及做西装了,他说,他有一套刚请裁缝师傅做的全毛华达呢西装。“你试穿一下,若合适,你先穿。”说完,他就回家拿来西装,我一穿,就像给我定做的一样。婚礼那天,我就穿着这套西装走上红地毯。 每当朋友遇到困难,国平总是一副热心肠。我们有位朋友遭遇车祸,出院后,国平拎着一袋透骨新鲜的牛筋直奔他家,还引经据典道:“牛筋的功效是补肝强筋,益气力,续绝伤,《本草从新》里有记载的,炖烂了吃,有特效!” 十多年前,国平迷上了知堂老人的散文。他列举完知堂老人散文的朴素平实之美,向我展示了十多篇阅读笔记。也许是知堂老人平易、自然的语言风格,渐渐滋养了国平的心境,使他像谦谦君子一样讲究礼仪规范。记得有一次,我和国平一起参加一场饭局,在座的有一位睿智、博学又工于书法的名家。面对心仪的名家,他诚恳地表示:老师,我愿执弟子之礼,受业养身,修德正道,谨遵教诲!随即饭局上出现了别开生面的拜师仪式。此后,国平潜心研习书法,一手毛笔字颇具高古气息。我想他学书法,是想表达一种美的追求,而不是骛趋时尚,学点显摆的技能。 诸事因缘,上世纪90年代初,国平成为一名公务员,我做了媒体人,大家各自有了家庭,联系也不像早年那么热络了。偶尔上班经过他供职的解放南路上的某局,拐进去想聊一会儿天,他忙于负责处室的工作,总聊不尽兴。尽管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偶尔邂逅仍是肝胆相照,绝无应付的意味。 国平从患病到去世,有一年多时间,想象他在病魔的百般摧残下形容日渐枯槁,而我却不曾有过哪怕一刻钟的陪伴,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开脱的理由的。妻子至今仍在埋怨我:“你可以忘记任何朋友,但你不能忘记有情有义的童国平。” 如今,自责与悔恨已无意义,我就写下这些文字,以志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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