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记忆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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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1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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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是

    

    

    丁 彬            

    

    先人的墓都在余姚,准确地说,都在余姚的福安墓园。那是姚北的一处好山水,先曾祖父母的墓、先祖父的墓(祖母尚在世)、先外祖父母的墓,都在里边。先人们就这样永恒地融入了余姚的大地。

    先人们当然是余姚人,他们出生时,庵东一带还属余姚县的辖区。到我,则变成了慈溪人,户口本上户籍一栏明明白白标注的是“慈溪县”(慈溪撤县设市是我出生两年后的事)。由此,自报家门时竟会纠结,我是慈溪人还是余姚人,似乎各有道理。

    家乡的习俗,扫墓要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和清明节。正月往往是最冷的时候,到清明节就暖和多了。先人的墓集中在一地也有好处,免去了后人扫墓时东奔西走的许多麻烦。每次到墓园,我多是按照位置近远,到先人墓前逐一祭扫。先曾祖父母的墓时间最久远,我常常站在墓前,盯着墓碑,默默出神,其实我小时候就见过这方墓碑。老家方言管曾祖父母叫“阿太”,曾祖父称作“男阿太”,曾祖母就称作“女阿太”。我家男阿太墓木早拱,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当年他的坟墓就安在祖屋后方,经过扩建,比乡间普通的坟墓要来得大而气派。我幼年在老宅玩耍时,无处可去,便常和光屁股伙伴们绕着祖坟追逐打闹、爬上跳下。偶尔停下来,我也会盯着坟前的墓碑发呆,看上面镌刻的碑文。当时我还认不全这些字,只是莫名地觉出些美感,或许这可算作我最早的书法美学启蒙吧。很多年后,女阿太也逝世了,两位先人要合葬一处,而当时家中已选定了余姚墓园的新址,于是将男阿太的棺椁从旧坟中迁出。从前那方墓碑,继续沿用,因为墓碑上早早写全了“丁公思正、德配卢氏之墓”的字样。

    男阿太名讳思正,我一直觉得这两个字很美,字简而意丰,又不失文雅,不逊古代名士的谥号。而当我能懂“德配”一词的含义时,第一反应竟是惘然若失,既为女阿太感到遗憾,也为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感到遗憾。因为我们可能只知道女阿太姓卢而永远无法知道她的全名了——女阿太嫁到丁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孙,劬劳一世,临了却连一个名字也没留下。

    走在墓园里,看着一层层台阶上累累的墓碑,我发现“某公某某、德配某氏”的字样绝非个例,想来这是一种老底子的写法,却也多少可以看出旧时妇女地位之低下。

    相比我从未见过的男阿太,女阿太长寿得多,她老人家陪伴了我将近20年的时光,寿至九十而终。我是长房长孙,承欢膝下的机会自然最多。印象中老太太身量娇小,总穿一身灰色的棉布衣服,朴素而洁净,说话做事永远是不疾不徐、和和气气的。“其肚饥浪哉。”女阿太经常指着我,对爷爷奶奶说这句话,意思是“我”肚子饿了。许多年后我才回味出女阿太这句半文不白的话,可能是她那个年代最老派的方言用语吧。女阿太常去女儿女婿家,有时候我也跟着,我们一起看电视。老太太要看戏曲节目,我要看《新白娘子传奇》和《包青天》,当然多数时候是她迁就我。偶尔我也陪着她看戏,老太太看得真入迷啊,边看边喃喃自语,其实我一直怀疑以女阿太当时的眼力耳力,她能看懂多少,不过老人家开心就好。

    女阿太娘家在西三,她嫁来我们西二,距离不算远,但也很少再同娘家走动。我记忆中唯一见到卢家亲戚来,已是女阿太停灵的时候。娘家派人吊丧,三言两语,似乎就把卢家与女阿太的亲缘给交割清楚了。当然,我们没问卢家人女阿太到底叫什么名字,卢家人恐怕也未必记得,那时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但还有更大的问题,我们家没有家谱传世,所以往上推只能推到曾祖的名字,连高祖的名字都无稽可考,更无从知道先祖是从何处迁徙而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祖居地必然不在此处,因为百来年前这一带还是海涂。我只能大致推断我们祖上是迁来此地的绍兴移民之一。我也曾特地到天一阁查家谱,只查到一本《上林丁氏宗谱》,仔细一翻,谱中所载,离我们这支丁氏还相去甚远。

    定居宁波多年,如今我的落脚点在高桥镇。起初我怎么也想不到,中国民间最凄美的爱情故事会花落高桥,梁山伯与祝英台,完全不同朝代的两位古人,偶然被后世的闲人“拉郎配”,从此成型。梁山伯是鄮县人氏,祝英台却是会稽山阴人,看似相距甚远,实则从高桥出发到绍兴诚为便利,姚江过大西坝便接通浙东运河,古时走水路,沿河而上,可直达上虞曹娥江。一过曹娥江,就离绍兴城不远了。

    乡关何处是?我究竟是慈溪人还是余姚人,是宁波人还是绍兴人,其实已不重要。先人的墓都还在,不用导航,我都能记得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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