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毅 “岭景”是我的老家,知道它在哪儿吗? 从宁波朝台州方向驱车一个半小时,在天台羊头下高速,沿着一窗都是风景的幽静山道行驶十多分钟,越过一道临海市与天台县的交界岭,出现在眼前的山势,像一只大铁锅,锅底那个村庄便是岭景。 岭景村坐落在高高低低、重重叠叠、郁郁葱葱的山岭包围圈里,像蚌壳里的一颗珍珠。当我睁开眼睛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岭景就给了我一个春天。从此,我迷恋岭景的春天。 抢先报春的总是桥边那一棵桃树。它是从石缝里自己长出来的,一人多高,碗口粗细。或许是哪位先人路过此地,刚好吃完桃子,随手把桃核一扔,正好卡在石缝里,从此生根发芽,长成如今古拙朴茂的样子。别看她来路不明,占据的地理位置却极好,头顶高耸青山,脚踩一溪碧水,身边横卧着一座村民必经的小桥。过了腊月,春江水暖,她便率先用一树灿若云霞的鲜花,义务通知来来往往的路人:春天来了。 一瞬间,四面山岭立即起了响应:土里钻出草尖,树上绽出嫩芽,它们像被激活的音符,奏响了春天的大合唱。 村后的山里有个“兰花谷”,长着许多九头兰,根茎发达,花朵硕大,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其香。我们一行欣然前往。 春天的岭景充满野性。近年来无人上山斫柴,灌木荆棘芒茅等率性生长。我们往密林处只走了百余米,山路就断了。尽管手里有锄头、砍刀、登山杖,都无济于事。看样子,路是被野猪拱断的。这种哼哼唧唧的生灵,彪悍机敏,长嘴像一台小型挖掘机,专门对山路下嘴,采取最原始也最管用的防御措施,毁坏人类交通线,保护自身的生命安全和地盘不受侵犯。这家伙皮糙肉厚,出入荆棘丛如入无人之境,山上到处留着它连滚带爬的痕迹。我们没有“二师兄”的能耐,只能望山兴叹。好在兰花并非集中在兰花谷,我们勉强到达的地方,就有十几株兰花正悄然开放,好像为我们的虔诚朝觐给予适当的奖赏。 苏轼赞美兰花“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兰花耐闻,幽香清爽绵长;她也耐赏,碧绿的叶子丝带般披挂,中间伸出一根绿茎,一串彩色的花朵竞相开放,像长茎上停着许多美丽娇羞的蝴蝶,让人不忍靠近,生怕惊飞了它们。大山的确是花的家园,在兰花的周围,我们看到了杜鹃、枙子、迎春、山茶等等,不过她们都没有兰花开放得早,现在都还含着苞,等着第一声春雷的呼唤,便把整座山染红。 即便花朵有千般姿态、万种风情,也不是岭景春天的全部,舌尖上的岭景,更可品咂出春天悠长的滋味。 “鹧鸪唱歌,野菜装箩”。岭景是野菜的聚居地,马齿苋、婆婆丁、蟹钳青、野芹菜、荠菜、年青、胡葱……到处乱长,庄稼地里,石头缝中,田埂土坎,渠旁沟边,荒山树林,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挑野菜最好是早上太阳刚醒时出门,这时的野菜睡了一夜觉,补足了养分,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倍儿精神,也最为多汁鲜嫩。如果说,早上的野菜尚处于豆蔻年华,等一会艳阳高照,野菜水分消耗,皮硬筋出,就成了徐娘半老。 农家主妇,都是烹饪野菜的好手,各种做法流传千年,荠菜包扁食,胡葱炒鸡蛋,凉拌马齿苋,芘花炒豆干,年青和米粉做成青团、青饼、饮圆……什么样的野菜做什么样的食品,分门别类,合理搭配,出锅都是好味道,正如著名诗人兼资深吃货陆游所言:“野蔌山蔬次第尝,超然气压太官羊。” 岭景的许多岭,被竹园覆盖。对于当地山民来说,没有春笋的春天是有残缺的。岭景的传统美食号称“九大碗”,即在婚丧嫁娶或者重大节日,九道菜盛在九只大海碗里,摆满八仙桌,佳肴美馔,热气腾腾,而“笋尖”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这道菜做起来很复杂,工序从春天开始,将整棵春笋焯熟后压扁晒干,坚如铁板,硬如骨头,能用它敲钉子,久藏不腐不霉;要吃时,拿出来放在清水里浸泡十几个小时,稍软后切成薄薄的笋片,再泡十几个小时,待软如面条,便可放进锅里加油慢火煮炖。漫长的制作过程,往往预示着更出色的美味,这道菜可谓笋中的经典,清脆爽口,回味无穷,百吃不厌。 饭后当然需要一杯茶,岭景人自有成片的茶园,那雀舌似的嫩芽,在第一场春雨降临后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一垄垄碧浪似的茶园上跳舞。半天工夫,我们的竹篮里就有了四五斤新鲜茶叶。 炒茶是个技术活,把妹妹家的土灶烧旺,但火候要掌握好,大铁锅不能太热。倒下茶叶,戴上手套,不停地翻炒,待叶片里的水分慢慢消散,卷曲成一团,便可出锅了。 抓一小撮放进杯里,冲上烧开的山泉水,看刚卷起来的叶子又翻滚着缓缓舒展开来,像一群山野精灵在水里舞蹈,香味随蒸汽从杯口袅袅上升,最为纯正的春天味道沁入肺腑。 岭景的春天与人是融为一体的,春色关不住,会从村民们的眼角眉梢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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