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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陈汉章(前排右一)在北京大学任教时与陈独秀(前排右三)等人的合影。(图片由作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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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汉章 |
侯笑影 2007年,北京301医院特护病房。96岁高龄的季羡林长住在此。身体已十分虚弱的季老,每日只会见少数客人。 这天一行人来访,向他索一幅墨宝,为国学大师陈汉章故居题字。陈汉章,是北大的元老级人物之一。季老听闻,精神大振。“照说汉章先生也是我的老师!”立即让助手调墨、铺纸。一张宣纸铺开,季老挥笔写下:“陈汉章故居 季羡林 敬题”。 当时的季羡林双腿难支、眼神模糊,已有数年未提笔写字,还坚持为陈汉章写下这幅字,两代国学大师的精神交融时刻,感人至深。 一 陈氏一族,在宁波象山,德高望重。陈汉章其名,取自《诗经》:“倬彼云汉,为章于天。” 陈汉章自幼聪颖,生性勤奋,4岁开始识字,10岁时,便已赋诗一百余首。少年时,考得本地童生第一名。25岁时,远赴杭州参加乡试,一举中举。朝廷先后多次聘他出仕,都被一一婉拒。从捧起书卷那一天起,陈汉章便将治学读书作为人生追求。 升官谋职,皆过眼云烟,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位陈家公子读起书来,简直发痴,每日天未亮,便捧起书诵读。全村的鸡还没打鸣,陈家大院上空就响起他的琅琅书声,且每篇都要诵读十遍以上。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陈汉章可不仅仅是读书,他要边读边校。“考其优劣,校其佚漏,辨其真伪,评其得失。”被他读过的书卷,旁人很难再插手。因为陈汉章记笔记有个习惯,要用6种色笔勾画。 每读一遍,便勾描一次。从藤黄、浅蓝,直到银朱,一本书密密麻麻布满心得。在他书桌上常年摆放的数十支毛笔,无不磨得笔头渐平,毫毛渐少。就这样,陈汉章以笨方法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基础。他的昔日同窗章太炎,一生倨傲,好出狂言,唯独对陈汉章心服口服,曾说:浙中朋辈,博学精思,无出阁下右者。 二 一本本书卷,藏于腹中。量变引发质变。 陈汉章在北京时,教育部招待外国汉学家,必请他出席。无论对面的人问出什么刁钻、晦涩的问题,陈汉章都能对答如流。一次,来访的日本汉学家提出了困扰许久的迷思,在场的儒生皆不能答,唯陈汉章一字一句、引经据典地完美阐释。这位日本汉学家激动万分,直称他为“两脚书库”。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是行走的国学宝库。另有外国汉学家盛赞:学问渊博,文章湛深,实中国之大师也。但这位大师不为名、不谋官,一心求取知识。 军阀混战时,孙传芳、吴佩孚多次邀请他做官,陈汉章照辞不误。驻北京的六国使馆,专门邀请他去讲中国历史,每周只用讲2小时,每月报酬600银元。要知道,当时一个人每月花4银元,也绰绰有余了,使馆还附加了专车接送服务。陈汉章还是拒绝了。这回,就连他儿子都坐不住了,问父亲为何不接受如此优越的职务。陈汉章道:你们只知道酬金多,条件好,你们可知道,中国历史岂能被外国所洞悉。虽然不同人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解读,但当时中华大地,洋人横行恣意,很多国人崇洋媚外,巴不得与洋人共事,陈汉章却一派风骨,不为斗米折腰。 三 不当官,却愿意做学生。 陈汉章一生最遗憾的是,未点翰林。清末时,京师大学堂聘请他当教授,陈汉章偏要做学生。彼时,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已废除,翰林无门,若在京师大学堂毕业,时人也称“洋翰林”。为了做翰林,1909年,陈汉章竟然报名入学,4年后,以中国史学第一名毕业,时年49岁。 这个怪老头上学堂的故事,在北京一时传为笑谈。可陈汉章学富五车,满不在乎。毕业后,他就被聘为北大国文、哲学、史学教授。据说,他在教授中国哲学史时,侃侃而谈,从伏羲、黄帝讲起,行云流水,如痴如醉,结果,两年下来,这门课才讲到商朝。中华文化在陈汉章胸中,已幻化成无穷无尽的瑰宝,他探囊取物,用之不竭,而台下坐着的冯友兰、顾颉刚、傅斯年等,日后撑起中国近代哲学、文学、史学的半边天。 胡适留洋归来,被北大聘任为教授,首先接任的就是陈汉章的中国哲学史。为了能照进度讲完课,胡适不得不大刀阔斧地整改教义。年轻的胡适这一整改,还在北大掀起了一阵反对狂潮。顾颉刚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好在胡适以讲课新意,最终博得了众人认可。但陈汉章国学魁儒的名号,不胫而走。 四 陈汉章在北大前后20余年,桃李满园,从不避讳给学生灌输爱国思想。在上中国历史一课时,他亲自编写讲义。当时国家内忧外患,西方工业革命的车轮滚滚,陈汉章却跟学生说,欧洲发展的声光化电,我国自古有之。而证据就在先秦诸子的著作里。他还特意搜罗了一批证据,向学生展示。譬如先秦时代,便有飞车一词。这也被他解读为,中国在那时就有了飞机构想。 不料,一位学生起身质疑:“陈先生,你考证出现代欧洲科学,在中国古已有之,为什么后来失传了呢?”陈汉章正色解答:“这要在先秦时代以后的历史中讲到。”在场另一位17岁少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陈先生是发思古之幽情,光大汉之天声。”陈汉章什么也没说,当晚却给了少年一张字条,邀他共谈。少年忐忑前往,不知迎面而来的是斥责还是安抚。哪知陈汉章一见他,便说:“鸦片战争以后,清廷畏洋人如虎。士林中养成一种崇拜外国的风气,牢不可破。中国人见洋人奴颜婢膝,实在可耻。忘记我国是文明古国,比洋人强得多。我要打破这个风气,所以编了那样的讲义,聊当针砭。中华民族同白种人并肩而无愧色。” 这番话打动了少年。尔后少年奋发图强,成为我国一代文学大家。少年名叫茅盾,这次意味深长的谈话,让茅盾了解到陈汉章一颗拳拳爱国心。只是这爱国的方式,与其他老师似乎不一样。也因此,他称陈汉章“爱国怪人”。 五 陈汉章虽然怪,却治学认真。在北大,白天任教,晚上回家编写讲义。 空闲时,给子女讲解四书五经。哪怕生病发烧,学生跟到家里,他也从不回避。无论学生请教到多晚,他都会耐心解答,反复强调,直到说通了,教会了。所以其门下冯友兰、顾颉刚等高徒,多年后提起陈汉章,无不肃然起敬。 1931年,68岁的陈汉章告老回乡。在老家象山县东陈村,继续耕读。每日晨起诵读,从不间断。这位在外游历多年,当过北大教授的学者,回乡也从不摆架子。逢春节,晚辈、学生去家中给他行跪拜礼。陈汉章也会以下跪还礼。起身时,还要对来者作揖。这桩奇闻,在东陈村传开,陈汉章更是德高望重。 对晚辈尚且礼节周全,对村中孤寡老人更是不吝施舍,逢年过节,送猪肉十斤、大米一斗。若有病灾,抓药治病,他也从不吝啬救助。当时,家乡有条石板路年久失修,一到雨天更是泥泞难走。陈汉章以一己之力,出资修了整条路。东陈村只有几座私塾,村里适龄孩子求学困难,陈汉章牵头捐资,兴建学校,解决教育难题。他在弥留之际,还捐出1000元,帮助县里筹建公立医院。不幸的是,当医院落成时,陈汉章已经离世。陈汉章衣锦还乡,乐善好施,在象山东陈村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汉章笔耕不辍,一直写到离世。离世后,家中留有800万字手稿未出版。他与父亲一同编纂家训,其中两句振聋发聩:“多买书,不如多读书。”我们看到的是其恢弘成就,而其一生都在践行简单朴素的道理。北大对这位国学大师的一生给出颇高评价:一生撰述宏富,著作等身,嘉惠学林,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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