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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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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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舍头

林彡

    

    

    

    

    

    

    

    

    

    

    

    林 彡

    

    祖母姓张,娘家在张家舍头。

    张家舍头是镇上的一个地名,意思是张姓人家聚居地,这一带的老居民几乎都姓张。舍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口语化叫法,据说是从前绍兴移民迁居到此后形成的。不仅仅张家,从《庵东镇志》里收录的《庵东镇建成区图》(2017年)上看,附近还有施家舍头、王家舍头、朱家舍头、冯家舍头、史家舍头等多个姓氏的舍头,不过张家舍头在镇上最居中的位置。张家舍头东边和北边靠河道,南到人和街,西至庵余路,相当于镇上一环以内的地段。

    回过头去想,当年我奶奶离开热闹的镇中心,嫁到七塘以北僻静的丁大兴,也算是一种“下嫁”了。奶奶的娘家亲人们,当然大多还住在张家舍头。后来我爷爷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则嫁到张家舍头,嫁给了我奶奶的一个堂弟,丁、张两家亲上加亲。我的这位姑爷爷,我爸从小管他叫“小舅舅”,大约叫惯了,所以即便后来成了自己的姑父,到现在还是不改口地叫他“小舅舅”,显得更亲热。

    姑爷爷曾是我们镇上的“首富”。他办轴承厂起家,凭着聪明才智,一路发达,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镇上“先富起来”的代表人物。轴承厂老厂就开在人和街和庵余路的交会处,离张家舍头很近。小镇居民第一次见到金发碧眼高鼻梁白皮肤的老外走在街头,身边陪着个女翻译,那正是轴承厂业务最兴旺的时候,外国客商亲自过来看产品。

    市场经济大潮下,发财是条硬杠杠,有了钱说话就响亮,于是民营企业家们一个个扬眉吐气起来。姑爷爷无形中成了我们家族最有威望的人,凡遇大事,大伙唯其马首是瞻,家族聚会,必要等他到了才开席,当然也必推他坐首位。家族中出了个“领头羊”似的强势人物,是好事,换个角度看也未尽是好事,后辈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傍着“小舅舅”就有饭吃。我爸就在轴承厂里跑运输,我妈就在厂门口开小卖部,分厂交给两个亲外甥打理。姑爷爷像一棵大树,为栖息树下的三亲六眷遮风挡雨,同时也遮挡了他们的目光。

    姑爷爷发迹后,他在张家舍头的老宅就被扩建成一座别墅似的新宅,相比左邻右舍依旧低矮简陋的老房子,尤显豪华气派。这新房子安上大洋门,一圈都竖起了高墙,中庭挖了个大水池,布上管道可以喷水亮灯。二层的小洋楼,顶上装了卫星锅,听说可以接收到香港电视节目的信号。屋内的装潢,极尽那个年代小镇富户的奢华。

    我总爱去姑爷爷家玩。那么好的房子,谁不爱去呢?反正我平常就呆在我妈的小店里,离那儿也近,只要跟我妈说一声“我去张家舍头了”,她就知道我要去姑爷爷家了,也很放心我一个人走过去。姑爷爷家实在有太多好东西可以让我大开眼界。在他家,我头一次见到贴着“王朝”“张裕”标签的葡萄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洋酒,XO啦、白兰地啦、威士忌啦;姑爷爷卧室的橱柜上摆满了各式珠光宝气的工艺品,看得我眼花缭乱;姑爷爷有一对儿女,表叔会带我玩电脑游戏,表姑妈会教我弹钢琴,都是那个年月里的稀罕物。

    上世纪90年代初的小镇上,连桑塔纳轿车都很少见,姑爷爷却早早拥有了一辆日本进口的皇冠轿车,车身漆黑锃亮,泊在门外空地上,别提有多耀眼。我生平第一回坐轿车,坐的就是姑爷爷的这辆豪车,那时我还坐不惯,会晕车的。可是姑爷爷喜欢带我坐车,我是丁家的宁馨儿,我妈说我还在吃奶的时候,有一阵是寄养在张家的。姑爷爷有时候带家人出远门谈生意,也会带上我,他们给我套上小西装马甲,像个小洋人,带到客人面前也不露怯。可是我坐不住,记得有一回姑爷爷一家坐在宾馆房间里和客人洽谈,刚开始我还坐得规规矩矩,但没一会就觉着沉闷了,实在憋不住,就起身走出房门,大人们以为我去上厕所,也没在意,其实我是跑到外边透透气,在长长的过道里跑来跑去,摸摸这看看那,等到玩够了,再回房间去。

    我小学是在镇中心小学读的,学校在元祥路上,与张家舍头同属元祥村,班里好多姓张的同学来自张家舍头。我的同桌张某婵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她就住在姑爷爷家前面;副班长张某尔,她家在张家舍头靠近人和街的位置,跟我堂姑父家是邻居。张某尔是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我们同一批选上班委,班主任把我们七八个人一起叫到办公室,问各自的分工意见,大家都忸怩着不张口,只有张某尔第一个表态,而我那时候已颇有几分傲气,心想自己的才干还用说吗,老师你应该有这个眼力。后来张某尔当了副班长,臂上戴三道杠,而我只能戴二道杠,排名还居末,分管的工作富有当年的时代特色——推广普通话。我最近一次见到张某尔,是在电视新闻上,她作为新区的优秀工人上台接受表彰;还有一位男同学张某峰,他家在镇南边,但他爷爷家在张家舍头,小时候他经常拖着鼻涕,我们都叫他“鼻涕大王”。

    近年回镇上的时候,我特地开车去张家舍头走走。车从人和街拐入东边靠河道的那条路,路还是那么窄,河水依然还在流。我记得河道东边原先沿河还建着一排矮小逼仄的房子,比河面高不了多少,有一年发大水,河水漫过底下那排房,房主忙不迭地在房里舀水往外倒。车开到张某峰爷爷家旁边那个路口转弯时,不知道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车技还是小路实在狭窄,车后侧竟然生生被墙壁剐蹭出一条长痕。我一边心疼一边纳闷:以前姑爷爷的皇冠车也从这里过?

    车子很快经过姑爷爷家,大门紧闭,庭院依旧,只是人去楼空,姑爷爷早就举家搬到宁波城里定居了,只留了张家舍头的一个亲戚代管他家的老房子,偶尔进去打扫打扫。

    车继续往西开,路北边又出现河道,河对岸是化工厂旧址,高高的烟囱,这么多年,一直孤独地耸立在那儿。上小学的时候,镇子上空一声巨响,消息迅速传来,是化工厂爆炸了,我们班有家长在化工厂上班的同学,马上哭爹喊娘地跑出教室。

    到底上一个陡坡,车开到了庵余路上。路的南边不远,就是姑爷爷轴承厂的老厂,如今已改成汽车配件厂了,路的北边就是分厂,子侄辈终究没能把姑爷爷的心血发扬光大。

    我也要回宁波了。我和姑爷爷一样,我们都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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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