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墨             

    《“三言”“二拍”的世界》是一本通俗易懂的文学评论集，书中既有对具体作品的精到分析，也有对冯梦龙、凌濛初写作细节的独到点评。需要考证的时候详加考证，需要比较的时候旁征博引。全书不仅富含古典文学的知识量，文笔也是深入浅出，亦庄亦谐。

    那么在著名学者陈永正教授眼中，“‘三言’‘二拍’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作者首先介绍了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背景。据《苏州府志》载，“三言”的编撰者冯梦龙“才情跌宕，诗文丽藻，尤明经学。崇祯时，以贡选寿宁知县”。冯梦龙早年屡试不中，天启年间，阉党乱朝，他索性闭门著书，写下《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这里面既有宋元旧篇、明代新作，也有冯梦龙的拟作。即便是前人作品，也经过了冯梦龙的整理润饰，所以“三言”形成了丰富完整的情节内容和鲜明优秀的文学特色，反映出明代市井的“众生相”。后继的“二拍”，则是凌濛初在南京索居时“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抒胸中块垒”的作品。由于冯梦龙写“三言”，已将前朝旧本搜罗殆尽，所以凌濛初不得不另起炉灶，“取古往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总而言之，“三言”“二拍”的出现，既是文学的进步，也是庶民的胜利，标志着中国短篇白话小说民族风格的初步形成。

    陈永正教授文学点评最精彩的部分，并不在于写作手法的分析阐释，而在于主题思想的剖解审视。明代社会，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女子不贞，男子休弃，天经地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则打破了此种“离合”模式，刻画出更具悲悯意义的人情。故事中，厚道善良的蒋兴哥虽是个终日盘算利润的商人，可当他发现妻子三巧儿和别人有染后，没有指责、报复，而是以十六箱细软为陪嫁，让其另择良人。三巧儿呢，于多年后为搭救被牵扯进一场人命官司的蒋兴哥而多番哭诉，竭尽全力。三巧儿后来的丈夫吴杰也是个成人之美的君子，发现妻子对前夫仍怀深情后，让她复归了蒋兴哥。通观整个故事，冯梦龙始终以平视的目光审视这些小人物，并从他们的悲欢遭际中传递出另一层面的婚恋观和道德观。

    《卖油郎独占花魁》历来被认为是“三言”中的上乘之作。主人公秦钟也被很多读者视为忠厚淳朴、善良本分的小买卖人，他用纯洁的爱情打动了花魁，才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陈教授觉得这种大众化的解读太过主观，有失偏颇。因为书中明明写到，秦钟第一次看见花魁，纯粹是被其美貌吸引。之后辛苦攒银去见花魁，也带了风流之心。至于后面的“解袍受吐”，说明出身底层的秦钟身上，没有浮浪子弟亵玩女性的劣习。陈教授认为，民间朴实的小贩固然有善良的一面，但他们并非圣徒，他们的内心也会充斥各种欲望。秦钟自打见过花魁后，自知卑微，无法高攀，却从此“立心要访求一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可见卖油郎的人生观很现实，他以后还是要娶妻生子、过婚姻家庭生活的，而不会存下什么“曾经沧海，非你不娶”的浪漫念头，只是后面的情节发展给了秦钟“独占花魁”的机会。其实评论家们无须刻意为秦钟这样的市井人物涂上神圣的道德光环，秦钟是俗世之人，必然会努力用俗世智慧为自己争取爱情和利益。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也算古代小说中的一个异类。周胜仙是一多情女子，因父亲反对她的恋情，生而猝死，死又复生。然而她所深爱的那位范二郎却极胆小，发现棺材中的周胜仙又活过来了，恐惧之余，直接拿手边一个汤桶砸了过去——周胜仙就这样被心上人给砸死了。初看这个故事，觉得太过粗鄙敷衍。可再读，又觉如此的潦草和荒诞，也许更符合人世百态中隐藏着的莫名吊诡。冯梦龙无意嘲讽爱情，他真正想嘲讽的是这个无奇不有的人间吧。

    “三言”“二拍”是明代的故事，时移世易之后，很多东西已彻底改变，但那些故事所揭示的真实人性，依然值得我们深深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