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房间还在,床铺依旧,但母亲的小旅馆早已歇业了。这不是因为母亲年纪大了,无力经营,而是小旅馆很久没有了生意。面对空房间,母亲倒是十分坦然,因为她知道,并不是自己经营无方,只因这社会变化实在太快了。 母亲的小旅馆是上世纪80年代末开的。当时,我家造了一幢三楼三底的楼房,这是我们村第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曾引来满村的羡慕。楼房前后两进,二楼和三楼共8个房间,总面积300多平方米,它在小山村里“鹤立鸡群”,似乎可称为豪宅了。村里人说,这么多房间,你们一家4口人,空出来的房间可以开旅馆了。的确,我们的房子紧靠县道,可以说是“街面房”,离乡政府办公地只有一步之遥,也算是热闹地带。母亲刚从村办企业下岗,听后就心动了,于是申请了营业执照,添置了床铺,小旅馆就开业了。母亲说,“我要用心服务,让每位住宿的人都满意。”小旅馆就取名为“满意”。 小旅馆最初的生意还算过得去,虽说不上兴隆,但时不时有客人来投宿。集经理、服务员于一身的母亲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过得很充实。现在回想起来,有客来住宿的最大原因是这里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我们村位于四明山腹地,离城区40多公里,离最近的集镇也有18公里,班车一天只有上下午各一班,一旦错过,就必须要等到第二天。我们村又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上级部门常派人来乡里指导工作,那时公车极少,城里的干部基本上坐班车下乡,因此他们常常要住宿,而全村只有母亲开的这家小旅馆。市政府、区公所的干部就成了母亲小旅馆的主要客源。另一拨客源是那些走村串巷的货郎,他们挑着担,赚着鸡毛兑糖之类的辛苦钿,走累了,就到小旅馆宿上一宵。母亲心平,住宿费不贵,他们也非常乐意住。 母亲把旅客当作自己的亲人,尽管住宿条件简单,但每一位住过的人,都感觉有家的温馨。母亲性格开朗,服务又热情,住宿的人很愿意和母亲拉家常,因此母亲结交了不少朋友,有些还是市级机关的干部,市文化局的姚科长就是其中一位。当时,市文化局是我们乡的帮扶结对单位,市里有什么重大专项活动,市文化局就会派人驻扎在乡政府指导工作,派来的人晚上自然就住在母亲的小旅馆。记得姚科长来是因为那年全市搞“基本路线教育”,她作为上级指导组组长来乡里督察工作。她是一个和善的人,没有一点官架子,年龄长母亲几岁,就把母亲当作了自己的小阿妹。我母亲呢,很喜欢听姚科长讲“国家大事”,也常送她一些自家种的南瓜、花生、茄子。得知我母亲爱看戏文,姚科长还曾邀请母亲去城里看了一场戏。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机关工作,有时路上碰到姚科长,她会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其中第一句话必定是:你老娘现在身体好伐? 母亲前后开了10多年旅馆,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位陈姓货郎。那是1993年初冬的一个深夜,这位陈姓货郎敲门来投宿,母亲把他迎进门的时候,他脸色发白,看上去十分憔悴。原来,他是台州人,第一次来我们山乡,人生地不熟,走了一天的山路,还没吃上一口饭。母亲听后,马上给他煮了一大碗面条,然后又给他安排好房间。第二天,陈姓货郎很迟才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支支吾吾、一脸愧色地问我母亲:房费能欠吗?母亲知道货郎出门不易,遇到困难了,点点头说:“当然能了,反正是自家的房子,你不付也没关系的。”没想到的是,次年正月初二,这位陈姓货郎竟带了两瓶好酒和一条好烟以拜岁的形式,上门致谢。他对我母亲说:“那一夜如果没有你的一碗面条,我估计要饿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话说得母亲脸都红了:“介小事体,你不必放在心上的。”再后来就是去年,这位陈姓货郎的儿子结婚,他特意派人开车来接我的父亲和母亲去台州参加婚礼。也正是这件事,母亲常常教育我们:一个人力所能及做点积德的事,肯定会有好报的。 2003年春天一过,母亲的小旅馆开始由盛转衰,这一年春后,因行政区划调整,我们乡被撤并了,乡政府不复存在,原来的乡干部分流到了其他乡镇,上级指导工作的干部也就不来我们村了,小旅馆由此失去了最主要的客源。但小旅馆开不下去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山区交通越来越便捷以及私家车的不断涌现。进山的公路拓宽了,砂石路变成了柏油马路,城乡公交班次大大增加,越来越多的家庭有了私家车,到城区不到一小时。即使没有私家车,或赶不上公交车,打开手机,叫辆“滴滴”,方便得很。谁还在意设施那么简陋的小旅馆呢? 小旅馆的生意是没了,但母亲的生活条件却越来越好,尽管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但更多的还是欣喜。因此有人建议母亲把小旅馆改造成民宿,说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民宿生意肯定不会差,母亲听后只是笑笑:算了,自己年纪大了,该享清福了。不过,后来村里有户人家择溪边一个空旷地,开了家民宿,四周青山绿水,一派鸟语花香,母亲特意去参观了一下,一个劲地说:好! 母亲的小旅馆,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光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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