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天天路过一时尚老街，老宅子，老门面，路面也用块石拼凑出一副粗粝沧桑模样。让人乍一看，疑是回到某个老地方。

    这里的热闹属于晚上。白天，夜间的声色谢幕，空余一条岑寂老街和一些铺门外虚席以待的桌椅。那些桌椅是木质的、藤条的、铁艺的……工艺考究，姿态雍容，为挽留客人、让过往行人小憩之用，却少有人落座。唯有一把悬挂式的木摇椅景况不同，上书“好久不见”，路人轮番上去坐一会儿，其中又以年轻女性见多，或低眉颔首，或凝眸遐思……仿佛有段过往时光在心头拂过，有一些温暖面影在心里际会。

    木摇椅有趣儿，坐上去，踮起脚尖，心和身子随椅子一起悠荡。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好久不见”这词更动人心弦，它像一枚诱人的钩，把过往女子们心儿钓住了。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让人不时泛起“好久不见”念想的人。那都是些人生中的老熟人：老街坊、老邻居、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老情人……归纳起来，无外乎三种：一种好久不见，日思暮想，相见而不得；一种是一生见不上几回，好不容易见着，却面临着别离；更多的则是偶尔念及，并不迫切想要见，或者说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的那种。

    俗世中人，天天混在各色人里。有的人天天谋面，抬头不见低头见，见或不见，都没那么重要。有的人生活在各种虚拟空间里，仿佛比谁都熟络，时不时打个招呼，喊起来比亲人还亲，但大多局限于虚拟层面，见不到阳光里。

    有的人，是烙在心里的，每每念及，就会想多久没见了？是不是该见见了？但心中的一闪念总敌不过俗世的种种羁绊，最终不了了之。

    以前我不屑于各种聚会，诸如同学、战友、同事等等，觉得无非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俗！现在不这么想了。曾经拥有一份共有的情谊，一段共享的岁月，一份共同的兴趣，都是有缘人，也是人生的一份乐趣。圈子是社会的圈子，人是社会的人，社会的种种不适难免会“共享”到圈子里，但不应成为谢绝、抗拒相聚的理由。人到了中年这道坎儿上，挥手向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作别，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光、情缘和人出现，见一次少一次了。生命进程里，做加法时往往风轻云淡，做减法时却步步惊心。想到这层，更珍惜情缘二字了。

    绍兴人王子猷，雪夜醒来喝酒，忽然思念好友戴逵，于是连夜冒雪驾小船前往嵊县。赶到戴逵家门前已是清晨，忽又不想见了，于是打道回府。兴起而至，兴至而归。在朋友兄弟相处上，王子猷的任性无以复加，因而也更见性情。戴逵倘若知道王子猷曾雪夜来访，想来也会感佩不已——真兄弟啊！

    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这对横跨仙凡两界的非常夫妻，一年一度七夕会，牛郎不用说了，即便在天仙织女那里，也不见得好玩。后悔埋怨是没有用的，既然当初选择了爱情，总要付出代价的。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对牛郎来说，银河两隔，日月悠长，这365日太难熬。其实，用现在人眼光看，牛郎织女一年一聚的生活方式还不算太糟糕，至少不是悲剧。既然选择了织女，阶层地位天差地别，就该有天河迢迢、人仙两隔的心理准备，一年一聚已经是不错结局了。何况织女还给你育了一双儿女。织女当然知道人间一年的长度。她是仙女，一年等同一日，一年一会其实是日日相见，她放心不下的是凡尘里郎君和儿女们的日月过往。

    有缘相识，有期相会，真的挺好。毕竟，人生而有限，好久不见，想见而不能，不是好滋味儿。

    一天，我路经那老街，见那木摇椅上坐了位老者，正悠悠荡荡给人打电话：

    “……最近在忙啥哪？还好吗？好久不见，什么时候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