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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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9月0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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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匠师傅

    

    

    林 彡

    

    天气转凉,再过些时日,家中的凉席就该撤去了。宁波有的地方,管凉席叫“滑子”,用蔺草当原材料,但就全国来说,凉席主要还是一种竹制品。古人给凉席安了个雅称:玉簟,宋词云“红藕香残玉簟秋”,这个“簟”字,音同“电”,竹字头,原本就指竹席。——在我的家乡庵东镇,以做竹制品为营生的手艺人,方言管他们叫“簟匠”,而不是“篾匠”。

    我在庵东定居的最后时光是住在七二三大街北段,联排一通三的三层楼房,正门朝东,左邻右舍墙壁相连,都是一样的户型,那时候我家右边的邻居,就是一位簟匠师傅。

    至今没弄清簟匠师傅姓甚名谁,反正周边的居民见了直接叫“簟匠师傅”。他年纪应该比我爸爸大不少,我按辈分平常叫他“大爸爸”。簟匠师傅看起来很是老气,头发灰白杂乱,面庞干瘦,身前总是系着一件大号的粗布围裙,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编竹器,最醒目的,当然是他那双手,皮肤发皱,关节凸起,十个指头时常缠着胶带,因为长年编织竹片而磨砺得粗糙不堪,那真是手艺人的手。

    簟匠师傅总在家,他不用出门干活,家中第一进房间就相当于他的工作室,墙角堆满了成捆的毛竹。庵东海濡盐碱之地,不产竹子,我小时候好奇地问他这些竹子是哪来的,簟匠师傅说是余姚四明山里的。虽说是簟匠,他却不做席子,做的都是细细巧巧的日常用品,比如淘箩、吊篮、食罩、簸箕等等。做好的成品,顺手抛到地上码着,等待买主上门来买。做簟具是个苦活,手被锋利的竹片划伤是家常便饭,更考验匠人的耐性。很多时候我看簟匠师傅蹲在那里干活,一蹲就是大半天,也不说话,唯一发出的声响就是当手头的竹片用完时,他会拾起地上的柴刀,挑出新的竹子,先劈砍成细条,然后一遍一遍地刨成竹片,竹片须刨得厚薄均匀,才能刚韧相宜,如果要把竹片箍成圈,那就得再刨薄一点。

    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看起来很孤单。簟匠师傅明明有家人,他有老伴,很奇怪的,我与他们家做了许多年邻居,也没见过他老伴几面,她好像只愿意“宅”在里屋,几乎足不出户,除了每天饭点时会叫簟匠师傅进去吃饭。听说他有儿子、儿媳,我更是从来未曾见过。

    从初中起我就开始住校,只有假期才回家。在家时我得闲暇,常常会坐到簟匠师傅边上,同他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少年的我一个人在那里“念猫经”,簟匠师傅基本上不接话,他是一个理想的聆听者,偶尔听到什么顺耳的话,他会用赞许的目光看看我,只有在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抬头跟我聊上几句,手上活计却是一刻也不停歇。簟匠师傅几乎没任何娱乐活动,他家里订了一份《宁波晚报》,他也不怎么看,倒是我时常拿来讲给他听。当年的晚报内容挺丰富,上至国家大事时政要闻,中至中考高考各个批次学校的投档分数线,下至新近流行的影视节目剧情介绍,什么都有,譬如台湾版《流星花园》中F4上的贵族学校叫“英德学院”。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曾经很真诚地陪伴对方度过了寂寞的日子。

    我家左邻,是一户卖青蟹的人家。我们方言管青蟹叫“黄蛤蟹”。很多人可能只知道浙江的“青蟹之乡”是三门县,却不知道我们庵东镇同样也是“青蟹之乡”,《庵东镇志》“大事记”中有记载:2001年2月,省海洋与渔业局命名庵东镇为“青蟹之乡”。

    我一个发小外号叫“马桶”,他爸爸常来我邻居家买蟹,看到我会笑着说:“怎么不来我家玩?马桶一个人在家无聊呢。”等我真去马桶家玩的时候,我们想打游戏机,这时马桶会语带怯懦地说:“得问问我爸爸,如果他不同意就没得打。”马桶敬畏他爸,其实我也挺怕的,马桶爸爸是镇里的干部,自带一股威严。游戏机诱惑太大,我考虑再三还是试探着说:“要不咱们一起上去问问你爸吧。”结果我俩就跟“程门立雪”似的,一直等到马桶爸爸午睡时间差不多过了,才一起轻手轻脚上楼,来到卧室外,马桶看看我,我底气不足地向房内问了一句:“大爸爸,我和马桶可以打会游戏机吗?”“不行!”房内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我们毕恭毕敬“趋庭鲤对”,没想到换来“一票否决”,真是泄气,只得灰头土脸下楼去。

    其实我儿时去得最多的是另一个发小“老虎”家。老虎爸妈在宁波做生意,不常在家。印象中老虎爸爸是个高高壮壮的大块头。我最近一次见到老虎爸爸,已是六七年前的事,在老虎的婚礼上。我去敬酒,没想到意外看到老虎爸爸坐在轮椅上,形容苍老,反应迟钝。事先我听老虎提起过他爸已患重病,但亲见时依然觉得触目惊心。老虎妈妈见我来,凑到丈夫耳边说:“这是阿B,老虎的同学,小时候常来我们家玩的。”老虎爸爸看着我,点点头,想说话,可是嘴里含糊不清,站也站不起来。我心下一阵酸楚,连忙拉起他的手:“大爸爸,你要好好保重身体!”——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父执的衰老,还来不及心理准备。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写到“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父子般的挚爱”。

    前年我回镇上,原先邻居中一位开按摩店的阿叔请吃饭,桌上问起几位老邻居的近况,很自然地提到簟匠师傅。阿叔说簟匠师傅中风了,瘫在床上,早就没法做生活了。

    “啊——”我愣在那里,指间筷子掉落,眼前浮现出簟匠师傅从前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情形。

    “讲起来多少危险啦!”阿叔还在比画,绘声绘色,“那天幸亏我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簟匠师傅从椅子歪倒在地上,话都不会说了,我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叫了几个邻居把他抬上车,我一路红灯闯过去,只十分钟就开到了浒山的医院。医生看了说,再晚到一会,估计就抢救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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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