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墨            

    美国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对于小说叙述视角的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他认为：将视角仅限于单一的“意识中心”是完美形式的一个最基本要求。这个观点后来为小说叙事从传统的“上帝视角”，即“全知视角”向“固定视角”又被称为“限制性视角”的转变提供了理论基础。亨利·詹姆斯除了提出观点，也一直在用自己的创作为该观点作典型示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他的哥特风名作《螺丝在拧紧》。

    《螺丝在拧紧》的主体情节部分采用第一人称的口吻进行叙述。但作者在故事外部，又不嫌累赘地套上了个框架：让另一个叙事者接到一份手稿。手稿打开，故事的女主人公，才开始以亲历者和叙述者的双重身份接管这个故事。为什么亨利·詹姆斯要“多此一举”呢？显然是为了突出《螺丝在拧紧》的神秘感和悬疑感。叙述者的替换使得这份手稿具有了杜撰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隐藏着彻底颠覆故事性质的威力。如果说，传统的读者约定俗成于相信作者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确凿无疑，那么现在，他们则会在亨利·詹姆斯这样“狡猾”作家的引领下，尝试去质疑叙述者的权威，这将是更为新奇、更有意思的一种阅读体验。

    小说开始时，女主人公接受了一份去某庄园担任家庭教师的工作。看上去，万事皆好，两个孩子天真可爱，庄园女管家也能与她和睦相处。然而不久之后，女教师看见了一双鬼魂时常无声而诡异地在庄园内游荡。他们一个是以前的男仆，一个是以前的家庭女教师。据说，此二人生前关系暧昧，死因也不甚明了。于是女主人公的神经开始绷紧了，她生怕两个孩子的思维和性命受到邪恶力量的控制。可那两个孩子从没说过他们见过鬼魂，家庭女教师希望孩子能对自己说出“实话”。终于，女孩因受到沉重的精神压力而生病，男孩更是不堪逼迫，桀骜反抗。在一次师生对话中，女教师过分激动，用双手紧紧箍住了男孩。而等她回过神来，男孩已经窒息身亡。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但读者会觉得依然谜团重重。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庄园中，究竟存不存在鬼魂？我们不妨再度审视整部作品，会发现从头至尾，只有女主人公一人声称“看见了鬼魂”。也正是根据她的“所见”，才推论出：两个孩子应该也看见了鬼魂。可小说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能证明鬼魂存在的蛛丝马迹。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同一性，使一切变得似是而非。那么，置身事外的读者为什么也会在阅读过程中，渐渐相信鬼魂的存在呢？这是因为主人公牢牢占据了叙述者的强势地位，用汹涌澎湃的语言，引导读者不知不觉放弃理性的怀疑态度，而相信出自女主人公之口的种种全是事实。殊不知，读者进入该故事的视角已被叙述者的视角所篡改。《螺丝在拧紧》的微妙之处也在于此。然而一旦故事结束，当我们重新从第三者的客观角度去分析庄园中发生的一切时，不难发现：自己先前其实是被迫接受了文中那些貌似强悍的逻辑，进而成了女主人公的“同谋”。作为旁观者，我们原本能够及早发现女教师思维的混乱和意识的疯狂，从而预测到可能发生的罪恶。可惜全书看完，为时已晚。

    当然，亨利·詹姆斯这种“不可靠叙事”的手法在今天已不再新鲜，但《螺丝在拧紧》给人带来了极其惊悚、刺激、独特的感受。作者最大程度利用了叙述视角在小说中所能发挥的神奇作用，一方面形成张力，一方面推进叙事。这部作品无比扣人心弦的奥秘在于：作者对读者心理变化的娴熟掌控。而要在文学创作中真正做到这一点，是相当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