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记忆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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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9月2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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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鱼子干

    

    

    虞燕 

    

    大木桶结结实实地趴在院子里,散发出的鲜腥味不管不顾地直入鼻腔。我伸长脖子,试图窥探桶内景象,母亲一把抱起我,说,掉进去,就洗黄鱼子澡喽。

    原来是黄鱼子,我第一次见到。

    黄鱼子浅红或肉色,一个个傻愣愣浮在桶里。母亲将它们捞起、洗净,晾于米筛上。水分被阳光和空气带走,鱼子变得苗条而干硬,颜色加深却色泽油亮,琥珀般温润。

    就算在海鲜泛滥的年月,黄鱼子干也是被看重的。平日里,母亲里外三层将其藏起,待遇跟家里那几个银圆不相上下。父亲出海回来,鱼子干才上桌。每次不舍得多蒸,煮米饭时,搁一至两串于竹蒸架上。两种不同的香味一会儿分散一会儿混合,惹得人咕嘟咽口水,外头有再好玩的也吸引不走了。

    蒸熟的鱼子干呈砖红或棕红色,雍容华贵地趴于瓷盘中。我和弟弟不敢擅自下筷,直勾勾盯着,等父亲掰开分给我们。分到一小段,一个小角一个小角地咬,油滋滋鲜溜溜,嚼得满口都是令人丢魂的香。一吃上瘾,欲罢不能。吃完,又直勾勾盯上剩下的。父亲早瞧出我们的心思,手一挥说,留到晚上吃。姐弟俩齐齐低头,万分艰难地离开饭桌。

    盛夏来临,意味着修船期到了。每日傍晚,父亲从院子的栅栏边拐进来,石灰、桐油或海泥沾了一身,疲惫却欣悦。在家门口的河边,他用脸盆冲澡,哗啦啦,哗啦啦,水蛇、泥鳅、青蛙等逃得狼狈,我和弟弟坐岸边瞅着哈哈笑。近旁的瓜架下瓠瓜垂得千姿百态,父亲爱喝瓠瓜汤,母亲年年栽种。

    母亲一声吆喝,吃饭嘞!小圆桌摆进院子,瓠瓜汤用大碗装,嫩嫩的,清蒸茄子老老实实躺在盘子里,毛豆绿得逼眼睛。鱼子干总是压轴,出场十分隆重,且分量会比以往多一些。鱼子干有魔力,我们闻到它的香味,就呼啦围到了桌边。父亲把一整块鱼子干平均掰开,分与我跟弟弟。我像得到一大笔财富,竟激动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样的夏日晚餐里,父亲爱喝两杯白酒兑汽水,嗞嗞嗞一口酒,嚼一块鱼子干,他说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围墙另一头,邻家亦奏起碗盘筷相触的交响乐,墙两边的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话语无数次越过墙头,最终消散在黄昏里。有一回,父亲跟邻家大伯争论起什么,离了桌,站到了围墙根,我想趁机尝尝做神仙的滋味,猛地灌下一大口白酒兑汽水,再学样嚼嚼鱼子干。而后,粉面桃腮,头重眼皮也重,暴露了偷喝行径,被“小尼姑”笑话了好久。

    “小尼姑”总会来找我玩,她长得算清秀,比我大一岁,外号因何而来,不得而知,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我到现在都不知其真名。“小尼姑”住河对岸,她得绕一片田埂才能到我家。经常,她手里拈一串鱼子干,随意拈着,像我们拈随处可见的革命草。母亲说,她家是渔民,愁鱼太多,鱼子干也是多的。我嘟起嘴,为什么我家没那么多鱼子干。母亲戳了我脑袋,你有漂亮新裙子,她可没有。“小尼姑”有两个姐姐,她穿的都是姐姐们穿剩的,旧旧的不大合身。我小小的心里突然平衡了。

    周边的伙伴们说“小尼姑”笨,学什么都很慢,比如翻花绳,就她不会。“小尼姑”央我教她翻花绳,报酬是鱼子干。每晚,她过来学,拗一半鱼子干给我。我教得尽心尽力,撑、压、挑、翻……一根红毛线在我们手里交替、穿翻。月出、虫鸣,黑白电视的屏幕一闪一闪,照亮纵横交错的线条。“小尼姑”说她梦里都在翻花绳。

    “小尼姑”挑翻得越来越好,我很开心。开心跟鱼子干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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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