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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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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明代州官的“洗冤录”

——解读天一阁的另类藏书《夷困文编》


《夷困文编》

天一阁博物馆供图

    顾玮 吴央央 

    

    主讲人名片

    屠建达,文献学硕士,天一阁博物院典藏研究部馆员,研究方向为版本目录学、书籍史及明代思想史。撰有天一阁馆藏文献题跋多篇、《天一阁藏明人文集珍本书录》(合著在编)等。目前负责主编《天一阁文丛》。

    

    杜甫的“粉丝” 明的遗民

    

    

    在天一阁藏书中,明校样本《夷困文编》显得颇为“另类”,因为它的内容比较奇特,整书共六卷,全部是作者用来给自己洗冤的。

    《夷困文编》的作者叫王嗣奭(shì),字右仲,号于越,又号艰贞居士,鄞县人,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卒于清顺治五年(1648年)。天一阁博物院典藏研究部馆员屠建达介绍,王嗣奭的一生历经明清多个朝代,阅历非常丰富。但是,他的生平又相对平庸,主要有四个身份:先是士子,考中科举;到了中年,出仕做官;返乡后开始当学者;最后当了遗民。

    清代李邺嗣在《甬上耆旧诗》中描述:“嗣奭博通文史,喜辨析先儒异同,于圣学深为有得。尤喜杜诗,尝梦见少陵与之握手,共赋诗。后官涪州,以事至锦官城,过草堂,瞻遗像,宛如梦中。”王嗣奭早年研究《易经》,后拜刘宗周为师,与鼎鼎大名的黄宗羲是同门师兄弟,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把他写了进去。但他跟黄宗羲一样,并没有继承刘宗周在理学方面的成就,他的主要成就在文学,尤其是杜诗研究方面。

    王嗣奭43岁起研究杜甫,花了近40年的时间写就《杜臆》,这是研究杜甫诗的经典之作。“他可称得上杜甫的头号‘粉丝’。我们现在称‘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而在明代诗圣可以用来称呼很多人。是王嗣奭提出应该独尊杜甫为诗圣,这之后,诗圣才慢慢成了杜甫的专称。”屠建达说。

    王嗣奭的遗民生涯又是怎样的?全祖望在《续甬上耆旧诗》中有一段记录,“丙戌,年八十矣。有司迫遣登舟朝见贝勒,先生至慈水,乘潮逃去,信宿而返。自言人生不幸至此,但有祈死而已;予则反祈不死,或犹见中兴之日……”这件事发生在清顺治三年(1646年),当时宁波是抗清斗争非常激烈的地区,清政府就给宁波官府发了一份公告,要求本地有名望者必须到杭州去朝见清朝的一个贝勒,以示顺服。80岁的王嗣奭也被强迫着去朝见,船到慈城的时候,他趁着潮水悄悄逃回了宁波。这是他遗民生涯中的一个亮点,为此他写了好几首诗。

    其中一首写道:“皮肉空悲衰朽人,敢将朽骨报君亲。儿曹勉奉周官法,老子甘为洛邑人。心血未枯凝作碧,鬓毛虽短保如珍。首阳倘许夷齐卧,王翰堪教罢卜邻。”可以看出,当时清朝已经下了剃发令,王嗣奭要当遗民,愿为明王朝尽忠。

    他在另一首诗中又写道,“富贵不如品鉴好,尚平岂独远人情?也知世乱言当验,直到身尝意始倾。何路还堪访岳去,此身那得朝王行。钱塘江底寻胥老,才说分明死胜生。”这首诗写于登船赴杭之际,如果真的被逼无奈,他决心投钱塘江去寻伍子胥。不少研究者据此认为,王嗣奭很有民族气节。屠建达则指出,如果仔细品味这两首诗,其实可以看出王嗣奭的矛盾心理:一边是“老子甘为洛邑人”,一边又说“儿曹勉奉周官法”。说明他自己打算做一个明的遗民,但又希望儿孙辈能够遵守清朝的法律。对于乱世,他早有预料,但乱世变化太过激烈,又超出了他的预料。屠建达分析:“王嗣奭虽然是个遗民,但不是一个顽固的人,他一方面割舍不了自己对于明朝的感情,另一方面又说乱世是没办法避免的。说明他对明朝的政治其实早就不满了,他也默认了改朝换代的现实。”

    

    坎坷的士子 难为的州官

    

    

    王嗣奭的不满从何而来?这需要回到他的士子身份和官员身份。

    王嗣奭的仕宦经历比较坎坷。直到35岁才考中举人,54岁时找了一个宣平教谕的职位,以举人的身份出仕,宣平就是现在的浙江丽水。60岁才当上江苏宿迁的县令。3年后,任福建永福县令。又过了4年,终于当上涪州知州。

    兴奋之余,王嗣奭写了一封“将之涪揭告同乡亲友”的公开信,表明要吸取之前的教训,做到不徇私。他在两任县令任上时,很多同乡亲友投靠他,但由于俸禄微薄,没有满足那些投靠者的要求,反而导致大家都不开心。所以到了涪州任上,他决心排除干扰,好好干一番事业。

    但是,明代的州官不好当,涪州的官尤其不好当。上任才两个月,他在写给一个同年的信中说:“及抵涪,而不意其蔽坏若斯极也。循旧辙则丧故吾,改新弦又招众怨……”王嗣奭主要面临三个问题,一是账目不清,导致府库空虚;一是地处要冲,迎送开支巨大;还有一个是地方结党,导致财政枯竭。如当地乡官通过冒领和多领的方法,把工食银落到自己的腰包里。王嗣奭想将弊端一一革除,先从工食银下手,但他的计划还没有真正实施,就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崇祯七年(1634年),当地举人要到北京科考,惯例是用工食银抵充路费,所以他们到衙门来领取。王嗣奭不发,举人们闹得很厉害。一方面向上级官员讨要,另一方面直接打上了衙门,逼得王嗣奭不得不从。屠建达说:“从中不难看出,涪州虽然地处西南,但也出现了晚明社会典型的特征,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秀才举人架空地方政府,而官府往往财源枯竭,失去了对社会的把控。”

    问题是一层层累加的。之后,又碰上了兵灾和旱灾。同年二月,李自成的军队攻下夔州。夔州是川东重镇,距离涪州不远,王嗣奭身为州官,既要安抚百姓、团结乡绅、守护涪州,还要筹措钱粮,支付打仗需要的各种经费。好不容易熬到五月中旬,李自成的军队退了,又碰上了旱灾。到七月,终于降下大雨。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接到行文,说他贪污受贿,被人告发了。

    

    官场斗争 晚明乱象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有人告诉他,被告发主要有三宗罪,“撮提追人私债,一也;谓州人助饷为加派,二也;取行不给价,三也。”

    屠建达介绍,“王嗣奭的应对之法是写了三封公告。一方面对自己的罪责进行辩解,另一方面发动了一场舆论战。”但等到了重庆之后,王嗣奭发现情况远远比自己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他被告发的罪名总共有十三款:一是粮羡;一是收受红银;一是赎充积谷有余,不报入己;克扣工食银;不给价取行;助饷时大斗收小斗散;京债;盐税;收受虎皮;撮提……这些罪行,很多比较小,在晚明官场普遍存在。其中,问题最大的是粮羡。

    粮羡是怎么回事?王嗣奭上任之初是打算革除粮羡的,但管粮的书吏告诉他,招待费支出庞大,不可能革除此项。等到开征粮税的时候,下面各地的吏长又告诉他,说这个是必须保留的。他最后同意了,但比起前任,只取四分之一。王嗣奭觉得,自己如果因为这个问题被定罪,是非常冤枉的。

    到了此时,王嗣奭已经知道其实是有人要对付他,他开始给各路的顶头上司写信。但没想到,他写信求助最多的周士登,恰恰就是要对付他的人。

    周士登,字伯升,历官川东道。为什么他和王嗣奭从一开始的志趣相投,最后变成了仇家?原因是当初流寇入蜀时,涪州封城,周士登的家眷正好在涪州城里。王嗣奭怕人心涣散,严禁周家家眷离开。后王嗣奭虽然写信解释了经过,周士登也回信表示谅解,但其实心生嫌隙。

    之后,王嗣奭贪污的罪名被定实,并被追赃一千两。为了偿付这一千两,王嗣奭跟他的老妻在涪州停留了两年,等回到老家时已经是崇祯九年(1636年)。涪州的这段经历令他耿耿于怀,直到五年后,他还一心想着怎样为自己洗冤。他把在涪州期间所有的公文、书信编辑成了集子,也就是天一阁所藏的《夷困文编》。遗憾的是,这本书在当时流传不是很广,清代也没有重刻,目前看来,天一阁所藏是唯一留下的明刻本。屠建达说:“虽然《夷困文编》的洗冤目的并没达到,但还是保留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尤其是王嗣奭对晚明官场乱象的真实体验。”

    (讲演内容来自天一阁书院·国学堂,有删节。此为线上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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